第627章 牧民狼羊
项小满坐在堂下,那张本该属于衙门主簿升堂审案记录文书时坐的凳子上。
他有自知之明,上面那个位子是审案用的,他不会审案,这一次叫杨文同来只是问话。若不是还有理智,他就直接领影卫打上门了,之所以把杨家家主叫来,就是想看看,这世人眼中的书香门第,究竟是什么货色。
常真站在一旁,张峰则在堂内转来转去,无所事事的左瞧瞧右看看,三人都未说话。
楚江的速度很快,不到两刻钟便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主人,人带来了,秦光正在张家大宅守着。”
项小满轻轻点头,等楚江站到一边,目光便投向了他身后的杨文同身上:也是一副文人打扮,戴一顶青玉簪的六梁冠,穿一袭月白色交领儒衫,腰间系着一条茶褐色的丝绦,绦带上垂着一枚古铜色的方胜纹玉佩,脚下是一双乌履净袜。
生得是方脸长眉,面容清瘦,唇下蓄着长须,虽已年过不惑,却依旧风度翩翩,眉宇间透着一丝学究儒雅之气,但眼中却带着几分不耐和疑惑。
谁叫他来的,楚江自然已经跟他说过,但因何事叫他来,楚江却不会多言。
项小满盯着他,他也在打量着项小满。
“传言项氏义军的首领极为年轻,却也没想到会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倒不知他何德何能……”他心里如此想着,又上前两步,却也只是上前,右手背着,左手捋须,脊背直挺,居高临下,眼神中又突然多了一丝轻蔑。
文人相轻,说得似乎有些狭隘了,有的文人不只是轻视文人,他谁都轻视。
项小满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眉毛一挑,露出一丝笑意:“好像没必要多说什么了,拉出去杀了吧!”
一句话,令大堂的气氛瞬间凝固。
常真的脸色微微一变,没明白项小满为何什么话都没说就突然下了令,难道叫人来只是为了看一眼?
张峰也是一脸狐疑,目光从杨文同身上转向项小满,似乎在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楚江可不会管这么多,上前就要拿人。
“且慢!”常真脱口而出,“主公,杨家在黎州颇有名望,若贸然处置,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项小满瞥了他一眼,而后继续盯着杨文同,淡淡地说道:“常先生,我来黎州,本就是为了处理杨家的人殉事件,义军新订的律法虽未完备,但也在不断修订的同时公之于众,杨家人自然也该知道,此举不仅违背了律法,也违背了天理人伦,他杨文同作为家主,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冷笑道,“我本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他对我的态度,让我觉得他并不需要解释。”
杨文同显然也被惊住了,脸色从轻蔑转为诧异,再到难以置信。
他原本并不知道被叫来的目的是什么,但见百十影卫将自家围了起来,还以为对方是想软硬兼施,拉拢他杨家为义军效力,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要命的罪过。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项将军,在下请问,家父丧葬乃我杨家私事,与你项氏义军何干?”
“你觉得无关?”项小满依旧保持着云淡风轻地状态,“冀北三郡现属我项氏义军治下,你在黎州生活,自然要遵循义军的规矩。”
“真是笑话。”杨文同冷哼道,“我杨家传承两百二十余年,一直生活在这冀北,不仅见证了黎州从一个村落到城池的变迁,更见证了冀北乃至整个冀州的发展,而你们,不过来此数月,就想让我杨家遵循你们的规矩?”
项小满气极反笑:“那照你的意思说,这两百年来,你杨家从未臣服过任何一方?”
“我们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杨文同满脸骄傲,“我杨家子弟,从不入仕为官,旨在修身养性,教化世人,不论哪朝哪代,都与我杨家无关,不论是几人称王,何人为帝,但凡是个英明的君主,就不会与我杨家为难。”
这话可是带着深意,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表面是在说他杨家,实际是在暗讽,两百多年了,他杨家都能安然无恙的延续下来,你项氏义军却来与他为难,那就是不英明,或者直接可以说,昏聩无道。
堂内一时静了下来,项小满看看常真,他此时正颔首低眉,双手拇指指甲一下下扣着食指指肚,显然是陷入了紧张的深思;又看看张峰,他却是双眉紧蹙,满眼怒意地瞪着杨文同,像是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项小满长吁了一口气,又看向杨文同:“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对吧?”
杨文同背起手,微仰着头,斜睨项小满,傲然道:“你可以如此理解。”
项小满点了点头,起身绕过桌案,走到杨文同面前,看看他,而后又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久久不发一言。
“项瞻……”
项小满摆摆手,打断了张峰的话,云淡风轻地说道:“前阵子,我领义军深入草原攻打铁勒部,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狼群与人类,本是各有各的生活,只要狼不去猎杀牧民饲养的牲畜,牧民也不会主动去捕杀狼。可到了冬天,野生的动物就都躲了起来,狼寻不到食物,为了生存,总会去打牧民的主意。”
“羊被狼叼走,牧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群牧民团结起来,一同去寻找狼窟,将狼群消灭或者驱散。但有时总会错估了形势,比如狼群数量太多,或是牧民太过自信,不仅没杀了狼,自己反而险些丢了命。”
他瞥了杨文同一眼,“杨教习,你觉得,你杨家是狼,还是牧民?”
杨文同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们不是狼,也不是牧民,而是那一群羊。”项小满淡淡一笑,“你们被牧民保护,却总想着跳出羊圈,当你们受到危险时,牧民会替你们出头,有时还会将自己陷入险地……”
“你又不是羊,怎么就知道羊想的是什么?”杨文同冷声道,“没准他宁愿被狼咬死,也不愿在羊圈里待着呢?”
“嗯,你说得有理。”项小满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有一位好大哥,他曾跟我说过,世间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唐突的自诩很了解别人……”
“羊想与狼共舞也好,想遗世独立也罢,牧民不愿去管,但只要羊生活在牧民圈起来的羊圈里,那就得守羊圈的规矩。任何一只有了疫病,为免传染给其他羊,就会被隔离起来,甚至杀了以绝后患。”
他站停,直视杨文同,目光灼灼,“你,觉得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