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终究还是看走眼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试图对异族使用“五石散”,效果非常一般。
新汉君臣对周边政权、诸族多有了解,唯独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汉文明对周边地区的持续辐射和影响。
唐朝自唐太宗一直到“安史之乱”的一百多年,以其强悍的对外军事能力,带动了一股持续的汉化风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唐朝就代表了华夏第二帝国时期最鼎盛的武功。
但是五代十国的乱世、前宋与契丹辽国的对峙,周边出现的异族政权,都可以看作是从唐朝崩溃后这个巨大躯体上分裂而出的,于是许多政权都自认为继承了唐朝的一部分法统,如此便可以自称为“中华”。
比如宋神宗熙宁八年,大越李朝主动发起了对前宋的入侵,李朝仁宗李乾德以太监、大将李常杰领兵,杀入广南西路,为了师出有名,李常杰发布了《伐宋露布》,以华夏自居。
大越李朝甚至视前宋为叛逆,喊出了“ 巨唐静海军节度使,安南大都护,太师上柱国,交州总督奉天讨逆,讨伐叛唐逆贼”的口号。
赵佶在位时期,大理国发生了第一次三十七部蛮的大造反,当时的权臣高泰明、高泰运也也以“华夏”自居,表示“四夷作乱,威视中国”。
至于契丹辽国,那可是一直都认为自己同样代表了华夏正统的,辽末帝耶律延禧都被女真人打得沦为马匪了,还要坚持自己“奄有大辽,权持正统”。
至于西夏,李元昊建国后,曾“自称西朝,谓契丹为北朝,宋为南朝”,认为三朝应当共奉“中国”之名号,想要三分天下。
可以说前宋时期周边诸族和政权都在积极主动地汉化,这与唐朝时那种受武力压迫而被动汉化是完全不同的,但他们的汉化目的也不纯粹,就是想要抢夺中原王朝华夏正统的名义,从而获得唐朝遗留的法统。
王伦在称帝之后,自然也要名正言顺,那么最快捷的方法,自然就是重振中原王朝的军事力量,先完成武力上的对外征服,从而占据“华夏正统”的大义。
所以新汉对外表现出了积极的侵略性,一如当年强盛时期的唐朝。
还是那句话,路径总是很容易形成的,新汉如今隐隐也有了几分武力征服的路径依赖,学着唐朝以战养战之后,本朝发起的对外战争,便不再被视为穷兵黩武,而是为了继承唐朝势力范围做出的武力再征服行动。
再度团结起来的中原汉人表现出了极其旺盛的军功渴求,简单粗暴的武力再征服从来都是极其有效的,于是这种情况下,朝廷就无意识地忽略了周边各国内部一直进行的汉化情况。
前宋固然对外武功不行,但文治昌盛、外贸发达,日本也同样受到了前宋文化的各种影响。
在唐高宗攻打高句丽、新罗、百济战争时期,名将刘仁轨以“白江口”之战,打得日本向中原连续二百年派出遣唐使,学习着唐朝的一切。
日本如今的京城平安京,就是效仿唐朝长安与洛阳修建的,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分为左右二京,左京全部效仿洛阳,右京全部效仿长安,可以说完全是将唐朝长安、洛阳两座都城的坊市结构完全照抄了去。
前宋的诗词、文集大量被售卖到了日本,上层日本贵族自称华族,以习汉字、作汉诗、读中原典籍为教育,也就是他们坚持了自己的服饰、饮食和语言,算是做到了汉文化与本土大和文化的积极融合。
所以秦桧想要将“五石散”传入日本时,九州岛诸多投向汉军的倭人贵族们纷纷表示拒绝,拒绝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大唐药王孙思邈反对服散,你们汉人都不食,那我们日本人也不食!
秦桧将这个消息紧急上报后,王伦无语了许久,他万万没有想到,日本人居然这么不好骗,在他们心中,唐朝简直就是天朝上国,唐朝就是最完美的,那么他们的一切都要向唐人看齐。
为了重振中原汉人的信心,汉军在不断对外开拓的同时,朝廷内部的主流舆论,是将周边诸国视为蛮夷,认为他们需要在汉军到来之后,要接受教化的。
由于汉军强悍的表现,在这种舆论宣传之下,周边诸国仿佛就真的成为了蛮夷,朝廷很少关注如东北、西夏、大理国、李朝内部的汉化情况。
王伦便开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由于对外军事的顺利,让他也难免有了几分膨胀,这种心理出现在一个皇帝身上,是非常要不得的。
自我反省之后,王伦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想误区,那就是认为金国、西夏、大理、李朝、高丽等诸国以及此前的辽国,其汉化主要体现在上层统治阶级和贵族群体,这个想法其实是错误的。
这个时代的“汉化”,从来不是说让蛮夷变为华夏,而是一种类似于“现代化”的过程。异族建立政权,要维护统治,必须要向最富有集权统治经验的中原王朝学习。
于是在学习中原王朝政治制度的过程中,服饰、官职、行政区划、科举等先进的适配性极强的制度就被周边学了去,作为配套,那么儒家思想、汉语、汉字也要被学习,经济制度也要被效仿,可以说一旦汉化开始,那就是全方位的效仿和进化。
若是中原王朝武力不行,那么这种主动的汉化过程是相当脆弱的,是极有可能出现反复的。
但实际上周边任何一个政权的汉化都是全方位的,并不局限于上层贵族,只是上层统治者们表现得程度更深,下层被统治的民众表现得相对弱一些而已。
这就涉及到儒家思想对“华夷之辩”的苛刻标准了,也就是说在儒家传统下的华夏绩效学的每一步绩效提升的标准太高,便导致了相当一部分已经接受汉化的人群,仍旧被视为蛮夷。
典型的例子就好比疍民,当初吴用南下协助邓元觉逃亡,疍民主动伸出援手,在王伦称帝后,由于开发岭南的需要,朝廷认定了疍民为编户齐民的百姓,但民间的歧视仍旧存在着。
许多疍民也因此愈发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传统,抗拒朝廷赋予的“汉人”身份,这其实并不利于朝廷维护在地方的统治。
此前王伦觉得,只要将诸多异族拉入到以汉人为中心的经济大循环之中,汉化总归是能够很顺利地推动下去的,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想法过于理想主义了,该有的教化还是要继续推进的,否则就是无根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