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个日夜说短也短,说长也足够江绾等人在铜山寺安营扎寨。
芜菁的绿叶在黑夜中悄悄萌生,一片祥和的气氛下,在木头塔台上了望的士兵看见了林间星星点点的火光。
江绾得到异报,命人在院中升起火堆。春日的夜晚寒凉依旧,她披上外袍等待着来者。
“一切都安排好了,若来的是常符的人,我就在此断后,你随地道中安插的士兵先走,白将军等人在西山出口守着,断不会让匪贼堵了出路。”玉枝边说边紧张地搓着双手,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七星台,那些等待外面动向的日子于她而言简直度日如年。
江绾听后滞了半晌,缓声说道:“我相信竹溪,她不会让任何一条漏网之鱼游到铜山寺的。”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却也拿不准,毕竟常符在漳州起义时可谓是一呼百应,打的又是零散拉扯的战术,对这个地方的线路定是比她们清楚的多。
吱啦一声,屋门打开了一个缝,随行女官张妩侧身进入,她步履匆匆,猛然跪在了地上,行动难掩心中焦急。
“恭喜娘娘。”
简短的话语如羽箭一样敲落在江绾与玉枝摇摆不定的心上,二人闻言齐齐长舒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很快,繁星洒满夜空时,鬓丝凌乱的赵时洲绕过了院中焦炭,屈膝跪在江绾身前的长几后,双手举着兵符奉上,一言不发。
江绾边命玉枝接过兵符,边顺手合上了书简,书简上捆绑的便签也被这响动带着翻了个面,那小小的玉制牌上,正刻着宫中兰台的标志。
第二日,军中只道世子领兵并非叛逃,而是领了密令前去幽州探寻常符余部,怪不得他们每每向江绾提起此事,她的回答总是那么神乎其神。
但实际上的情况只有江绾清楚,那匹他们从元昌县借来的滨州士兵,确实是在幽州迎亲的道路上扮作了护轿、劫轿的土匪,可她的人也替换了这些兵手中徐家的令牌,前往了漳州过幽州的必经之路————雾央关。
她早就料定赵时洲出了滨州就会跑,或者说她知道赵时洲的心智还算正常,不可能在一个人暗害他性命后还乖乖被那人利用。
所以她派人驻扎在雾央关附近,假扮成朝廷从滨州调去的军队,以含沙射影逼回赵时洲。
可实际上也并不是只有江绾这么想。
她的人去了才发现,雾央关附近已有人在暗自招买兵马,这些人的身份不是赵栗派的就是齐王派的。
既然如此,她便下令让人去雾央关前的陶县驻扎,玩一出李代桃僵之法。
虽然雾央关曾有崔大将军截获定州王余部的事件在前,与赵时洲处境相当,当属影射的第一地点,但江绾深知,无论是雾央关还是陶县,赵时洲都只有一次试错的机会。
过雾央关,他就是在大昭土地上肆意举兵、目无皇法的叛臣,只有死路一条。
回去,他就是失去兵权的世子,还有生的机会。
可人是回来了,江绾却又忧心了起来,因为在她派兵之前就已经有人在雾央关中招兵买马,显然这人知道的和她一样多,或是比她知道的还多。
这人到底是谁?是她身边有人叛变为那人做内应,还是那人已然神通广大到对各方局势无所不知?
江绾的目光几乎不可控地向玉枝偏移,毕竟玉枝曾短暂的帮过洛池州做事,不论是报答他对她的救命之恩,还是权宜之计,她终归是信任有余却行动尚不完全受控。
江绾又将视线定格在了书简上,她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玉枝,她更希望竹溪能待在自己身边。
山上的军队接应了驻守在山下的南阳军,原本应该盎然的春色如今看起来很是萧条。子仓河的河水甚至才浅达膝盖,仿佛上天都在向她们昭示着这个国家的衰败。
“子仓河是漳州百姓的母亲河,如今百姓受难,她也流干了泪水,不再汹涌。”赵时洲缓缓蹲下,一边说着一边将随身的玉佩浸入水中,他身边的将领们纷纷效仿,也将贴身的物什放入了水中浸泡。
“给。”他把海选挂着水珠的玉佩捞起,向江绾递去,示意她收下。
“行军过河之时,需以河水盥洗身上的物件,以避免触怒河神。”他似是怕江绾多想,随即补充道。
江绾闻言并未接过,反倒取下腰间的红玛瑙珠串,顺手丢入了河中。
“河神收了这么大礼,不放行也说不过去吧。”
话毕,她率先踏上了临时搭起的木桥,她还就不信了,这种淌水都能过去的深度,还能淹死人不成?
在江绾这儿,赵时洲搞这么一出,明显就是想要变相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俩都清楚,对外为了不分散军心,她说的是赵时洲奉秘令前去幽州,但实际上就是他借她之力入漳州然后叛逃,又怕前面幽州不知名的兵马将他拦截,所以灰溜溜的跑回来了。
二人之间简直是相看两厌的状态,江绾于赵时洲而言是唯一的生路,所以他不得不摒弃前嫌,夹着尾巴当狗。
江绾也对他的两面三刀厌恶至极,但她想要调用南阳军,所以不得不纵容赵时洲的来去自如,还得把他放在身边以免被别的势力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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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的味道充斥着明潭县的大街小巷,黎明的辉光映照着满地残骸,江绾怎么也没想到,这座对‘土匪’毫无招架之力的县城,会对大昭的军队严防死守。
又过了几天,街道被清理干净,百姓看见前来的驻军没有为难他们,这才在乡绅的引导下纷纷走出了家门。
那些人的眼神,与江绾上次来时并无多大改变。
他们好像在懦弱无声的问她:“这次又想要什么?”
她心中的愤怒盖过了悲哀,恶狠狠地望向明潭县县令却又蓦然闭上眼睛。
那些被各家献祭以求太平的少女、沾染了百姓血泪的金银,还有在这纷乱中被剥削致死的底层人民,都再也无法寻回了。
而堂下的那些人,看似是幸存者,却多少也沾染了帮凶的气味。
江绾不能怪他们,只得感叹官权的威力。
“明潭县令,假扮匪帮,拐骗百姓,欺上瞒下,罪无可恕!”
白斐然一声令下,士兵们架起一口大锅放在碳堆上,添水后将五花大绑的明潭县令、县丞、副官们一起丢入水中,绳子的另一端与锅中焊接的铁圈相连,又在四周束起长矛,以防他们逃脱。
烈火之上水汽熏天,锅中的哀嚎声常常一响起,就会因为灼伤停止,这场酷刑并没有持续多久,但那种熟悉又恶心的味道却在众人的鼻腔中挥之不去。
“这些事本可放在营中做的,昭之于众,你不怕后世说你残暴吗?”赵时洲站在江绾身后,没忍住开口问道。
江绾盯着渐渐稀薄的雾气与期间漂浮的白衣,不禁怅然:“凯旋才有‘后世’,若我不能凯旋,就只会是少帝妄想擅权专政的养母被老臣联手赶去朔州行宫,心有不甘、重疾缠身,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
“那我便会是,南阳王世子奉命剿匪,战死于漳州,天妒英才......”
“呵。”江绾低头轻笑,她知天资卓越之人都会自视甚高,但猝不及防听见赵时洲这么自夸,顿时感到即无奈又好笑。
赵时洲见二人气氛有所缓和,下意识‘乘胜追击’道:“主将对这说辞不认同?”
他挑眉试探,余光却瞥见了正向这边走来的张歆,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暗道军中好没规矩,这种人都能随便放行。
恰巧副官的视线也向他瞟来,面色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让人过去。
赵时洲会意,闪身转向了江绾的另一侧,挡住了张歆的身形。
江绾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正准备侧身去看,就听见他说:“若是凯旋,你可不能再失约了。”
赵时洲离她极近,他身上透出的广藿香甚至盖过了蒸人的腥湿味,让江绾原本有些淤堵的食道都通畅了不少。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一脸坦然:“自然,只要你无心争位,我保你性命。”
“一言为定。”赵时洲盯着那张被阳光晒得有些焦黄发黑的脸,恍惚间觉得这比他多年前凯旋回朝时的惊鸿一瞥还要美丽,让他心跳不已。
他后撤一步拉开距离,冷下脸来掩盖自己的失态,还故意装严肃道:“记住你的话。”
说罢,赵时洲转身就走,他认为自己真是疯了,对一个数次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疯狂心动,莫不真是被下了妖术?
他越走越快,想着回营必须得找个方士好好看看。
可路过张歆时,他还是没忘了对副将大声交代:“刑场重地,对闲杂人等加以管束还用本世子教你吗?”
张歆瞬间便听出了赵时洲话里有话,恭恭敬敬地行礼回道:“是主将召在下来的,世子殿下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呵。”赵时洲嗤笑一声,反问道:“你是闲杂人等?”
见张歆语塞,他自觉胜出,心情畅然,转而向马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