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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仪在申时如期举行。

四层观景台上人山人海,三层的食堂门口也挤得满满腾腾。最多的还是站在船舷的楼梯上,一层甲板的两侧。

桅杆的帆收到最上头,挂着四条锦旗。旗面橙黄,两侧绣红边。随风摇曳飞舞,在一片宁静中哗哗作响。

来去兮不见其首尾,广袤兮皆闻其声名,德善兮福泽于海客,初冬兮供奉于锖海。

这便是那四条锦旗上所写。

一层甲板上船主身着玄色大氅,手持一尊半人高青木鼎,鼎中装着沸汤。汤中有猴头菌菇上下翻腾。

那僵尸更夫带着一众罪户鼓着腮吹响了号角。

一通鼓,二通鼓,三通鼓。

船主恰巧走到了船头,高举大鼎抛了出去。

他面红耳赤,高呼道,“走海客,未归人,携礼来,敬鬼神……波澜应光去,海宁何方许……”

仿若天地有感,那船后的夕阳在大海的尽头烧起一把火,淡淡的七色祥云透出琉璃般的光。

“保得平安在,锖海龙王居。”

咚咚咚,鼓声再次缓缓渐进。

船工赤膊穿着白色水裈迈着铿锵舞步,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

巫女身披淡蓝水袖裙摇曳穿梭。

好像是一道道浪涛,潮起潮落。

嘿哈声中,一浪高过一浪。

杨暮客站在栏杆后面,嘴里咬着爽口的清根,看得有滋有味。

咚咚鼓声节奏越来越快,金绸从场地入口被巫女车扯向着船头,红色的夕照落下。波浪依旧不停。

活牛活羊被一群壮士抬出来,他们沿着金绸铺成的路占成一排,在船舷将活物抛下去。继而一群女子端着果盘沿着那金绸路再排成一排,将水果尽数倒下。

虽说充满了仪式感,但时间漫长且无聊。

“你喜欢吃这些东西吗?”

杨暮客对着边上的陌生面孔问。

“没吃过,他们全丢进了海里。怎么尝得到呢?”

那个蓄着山羊须的中年文士笑道。

“他们这么祭拜有用吗?”

“还是有的吧……心意我收到了。”

杨暮客点点头,他从这中年文士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对,就是闻到的。于是再问,“你和敖昇是?”

“晚辈是叔父子侄,大约九百年前来锖海履职。”

鼓声停了,出于尊重船上船员的辛勤劳动杨暮客转头继续看。那些倾倒完贡品的男女就那么站成一排,变成了人墙挡住些许吹进甲板上的海风。

此时那些勾栏里的歌女齐唱起了安海曲。长长的调子甚是好听。

龙王高兴地拍手,笑道,“前辈兴许能常听,但晚辈在这茫茫海中,独有此时才可观赏。”

“我见那敖昇朱门大院,穷奢极欲,管弦声声不绝。你为何不学?”

“前辈说笑了。叔父乃陆上龙王,我这小小海龙怎能比较。”

杨暮客听了这话一挑眉毛,“海域广大,怎比不得呢?说不得那老龙还羡慕你自由自在呢。”

“海中就这么点不定炁脉,要么大妖镇守,要么深海险峻。如何谈得上自由自在……前辈莫要打趣小龙啦……”

女子的歌声匠气十足,少了虔诚。

听明了龙王言语中的谦卑,杨暮客自然知晓身份并非秘密,趁着二人沉默之际,他思考如何从这龙王口中套话。

龙王用欣赏的眼光低头看着甲板的祭礼。感慨一句,“如此妙的歌声,当真不虚此行。”

这话杨暮客没应,因为他压根就没听进去。问了句,“来往船只不多么?”

龙王笑笑,“船只虽多,但愿意置办如此祭典的也只有这艘。”

“这海域乃龙王家园,保佑来往船只风调雨顺祭典自然会多。”

这话龙王可不能应,他又不受香火祭祀。非人道,非神道,正经的海中妖修不使浪作孽已经算是安分了。若遇着走私黑船,哪怕打翻了船只,吞了船上的船员,修士与人道神官亦是管不到他。

所以龙王含糊地说了句,“晚辈当受不起香火,亦是正经的修士。”

杨暮客听完继续不懂装懂,“琅神离这远吗?”

“这……”文士听了不敢妄言,“应该是远的……咳……前辈……还请莫要提及名讳……”

“净宗与神明有约,你赴任的时候晓得不?”

“小龙不知。”这回文士答得干脆,却愈发恭敬。

“你叔父和那大君……”

“紫明道长!”文士肃穆站定,“小龙不知!”

“贫道在那西岐国被摆了一道,心中不明甚多。那龙王可否为贫道解惑几分?”

文士叹了口气,听着悠扬的歌声。他回首看着夕阳,似乎下定了决心。

“晚辈还是能说些许……”

“贫道洗耳倾听。”

“晚辈名叫敖炅,一千七百年前化形成道。成道之时叔父曾来礼贺。他曾言所辖水域,乃是净宗修士为求一方天地生灵所念而造。些人目的是好是坏他不知,不敢来往甚密。只听闻那大修士造神,亦不让民俗迷信。赐书,亦不让智者明心。那方天地是大修士对人性的试验场。”

杨暮客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这小龙王也是个滑头。话里话外介绍了他自己,那敖昇前来礼贺说明他族中地位或许比敖昇还要强些。至于那净宗修士,人云亦云,还不如自己知道的多。

“卢金山福水子见过龙君。”这时一个矮胖的护卫走了上来。

“见过道长。”文士赶紧抱拳回礼。

“福生无量天尊,晚辈见过师长。”胖护卫手掐子午诀长揖。

杨暮客上下打量福水子,两人寒暄几句。

这时那甲板的大歌唱完,大鼓声定音。

一女子一袭白衣,款款走入中央。照海晚霞似乎为她留下最后一缕光。

桅杆上落下一圈亮白,面纱上眼眸水波流转,似一湾泉。

鼓声泛起涟漪……

福水子遥指那女子,“方才说的就是她,龙君可欢喜?”

“哦?有何欢喜?”

“此女跟船最后一年了,曾有大国贵人千金只为求其一舞。她因不肯下船而惹恼了贵人,从此这花魁舞功只能束之高阁……”

“那贵人何不上船一观?欺负一个弱女子想来也不是贵人……”

杨暮客一旁听得有趣,看得有味。这龙王好似与这福水子早就聊过。而且听得出这龙王竟是修道的,也就是说他是要登仙,非是与敖昇一样混个地仙延寿。而这船上的典仪似乎是为接待龙王准备的,想必与这福水子脱不了干系。

那女子身段妖娆,一举一动皆是肌体之美。

咚咚棒棒棒……

鼓槌敲打在边梆上,急促的小碎步体态张狂。如风浪中挣扎。

目视之时犹如身处波涛起伏之上。

骤然安静,女子伏倒不动。

鼓声再起之时,又好似土壤发芽,也好似暗夜中的烛火。

“此女曾言要嫁与龙君做妾,不知龙君可曾感应?”

敖炅表情惋惜,“本王公务繁忙,顾不得外海之念想。”

杨暮客冷眼看着两人,砸吧下嘴,“凡人青春尚短,就算嫁与你又能相伴几时?过些年岁人老珠黄这苍茫海外,她一凡女如何处置?”

福水子抿嘴一笑,“这海中延寿灵药繁多,永葆青春之物亦不稀奇。师长小瞧了龙君的家资。”

“小小水域,何足挂齿……”敖炅听罢赶忙推辞。

“龙君莫要自谦,这船今日要停一晚。运往周上国道观的祭器,礼器不计其数。千百年来,年年如是……”福水子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

杨暮客听完重新打量着山羊胡文士,“如此来说是贫道眼拙了……”

听完这话敖炅一脸战战兢兢,“海货贸易,乃是前任与天道宗下属宗门所立之约。小龙沿袭旧制而已。况且每每交易之时,与正法教课税分毫不差。”

“打住!”杨暮客摸了摸鼻尖,“尔等相识不短吧……”

敖炅眼睛一亮,“三百余岁了”

杨暮客余光看下福水子,“三百多年的争论,别扰了贫道的兴致。”

福水子笑道,“是晚辈多言了。”

鼓声节奏越来越缓,那女子从灵动到安静。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万众瞩目之下,在头顶的光环之下。仿若翩然的海燕,高高跃起,落进海中。

福水子愣住了,敖炅也愣住了。

杨暮客皱眉,“这典仪还有生人活祭吗?”

初次登船者皆以为常,来往数次者新奇不已。忽然那大歌队列中一女子痛哭出来,船主快步登上礼台念词焚香。

船工队里有人悄悄踢掉了鞋,趁人不注意跳下海中。

“不救吗?”杨暮客问二人。

“典仪之时,天人感应。晚辈的障眼法无用。”

“小龙也无法与兵卒传讯,只能看那些水狗能不能寻到那跳海的姑娘。”

杨暮客点了下额头,并不显法,只是开了一丝天眼微光。黑暗中他看见那女子拼命地往下游,船工只是在大船周边游。相距越来越远,那女子无惧深海的黑,无惧仿若怪物的鱼群。她游过了落在珊瑚之上的鼎,游过了淡淡荧光的水母。

一只海豚从黑暗中浮起,用长吻抵住女子胸腹,打断了她下潜的过程。那女子冷得不行,被拦住了去路后心中的狠厉敌不过水压,动弹不得。

悠长仿若哨声的鸣叫在海底蔓延。海豚吐出一个泡泡裹住了女子,两个胸鳍夹住泡泡开始上浮。巧了那深海运送货物的海马也从海渊游来。

一群驼着密封箱包的海马躲开了小海豚,它们一同向着那大船船底打开的船舱游去。

看到此处杨暮客合上了天眼,边上二人修为高深,早已不需天眼单凭神识可知。对于船下海中事情自然知晓。

福水子轻轻咳嗽,“救不活的。”

龙王摸了摸胡子,并未有意外之色。

“嗯?”杨暮客斜眼看福水子。杨暮客天眼所见那女子生机并未断绝,甚至能看清那小海豚因救人一命得些许福源。

福水子抬头看着西方天际说,“野游神背着幡来了,那女子定是允诺了什么。这游神千里迢迢,跟了一路了。”

“野游神?”

“亡国灭种之野神,本是城隍神官,亦或是国神之灵,无了香火神名,阴寿未尽,则为野游神。”福水子如是低声解释。

怎么又来了夜游神之事?杨暮客的天眼可看不见如此之远,所以咂吧下嘴,对龙王说,“这不是你的典仪吗?不管管?”

敖炅刚忙推脱,“小龙可未与此船有约,船上之人自发祭祀香火,小龙未曾取用。算不得供奉龙宫……”

“当真不救?”

杨暮客一句话使二者沉默不语。

背幡的游神飞驰在一片银色的光与青色的海面之上。

那是无人无神所辖的阴间世界。所有人所思之背面,孤女躺在海面上轻轻啜泣。黑龙包裹着巨大的宝船,身着正黄道袍的胖子道士巨大灵体在海面膨胀,而杨暮客就像一个小木偶被星光垂下的灵炁丝线挂在海天中央。

游神与船上修士不同,有辖制阴间之法。哪怕祭典之时,依旧能以障眼法懵住船中凡人。

那游神只见得到船中的一妖一修士。“小神见过卢金山上人,见过锖海龙王。未曾报与消息前来收魂,还请恕罪。”

“哈,尔等野神何曾规矩过?”卢金山上人抚胸朗声道。

黑龙吐出一片云雾,“虽然吾辖海中并无城隍之责,但阁下肆意闯我灵境是否太过目中无人了?”

游神在两位大修士的威压之下并无畏色,玄色长袍在风中舞动,快速膨胀。背后的魂幡直冲云霄,一片银白色的光芒下无数绶带轻轻垂下,那些绶带之上密密麻麻无数人名。野游神变成了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的蘑菇,无数丝绦连接着绶带,一股一股好似水母。

杨暮客眉头紧皱,不显修为就活该被人小瞧了?不是说好了天人感应不可显法吗?这阴神法相都成擎天之势了。杨暮客在灵丝之上挣扎几下,拨开了面前的绶带。

就在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金光自天际落下。

“紫明道长,此间之事乃天命因果。”

“何人?”杨暮客抬头望去,无尽的银白色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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