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彩贺嘉宾大道真。
入了那雪原,迎着寒风呼啸。
黑山崖吹来的热风在这里化作了冰刀雪。
季通那坎肩外头裹着大皮裘,带着瓜皮帽。鼻子上挂着俩冰溜子,嘴唇哆哆嗦嗦。
车厢里,杨暮客美滋滋地靠在蔡鹮怀里,烤着暖炉。
车辕走在雪地里一是滑,二是不稳。所以季通驾车极慢。
雪山的坡度并不陡,也没有雪窝。有巧缘这匹灵马在,更是不怕走歪了路,在马妖眼里,纵然有不好过的地方,它稍稍施展妖力,便能如履平地。
翻过山头,目视距离只有一丈。
白风哭嚎着。
杨暮客撩开车门帘,一把将外头驾车的季通抓进来。
季通噤若寒蝉地跪倒在地板上。
“你这憨货,外头风雪交加,想冻死在外头吗?”
季通抬眼看着卧榻上读书的小楼,又瞥了眼小少爷。
“您说小的是火命,身子热。这点儿寒冷,小的还不怕。”
杨暮客撇嘴,“让你进来,你嘴犟什么?等风雪停了再出去。外头拉车的是妖精,你与它比?”
小楼轻笑一声,“季壮士只顾着上下尊卑。却不知,我们姐弟二人都是心善的。命比规矩重要。况且,我姐弟二人不曾把你当做外人。”
季通讪笑一声,羞赧地趴下磕头。他团身到一旁取暖,鼻尖上的冰溜子化了,赶忙用掌心擦了去,抹在怀里。
在风雪中,走了一夜。
这冰天雪地自然不能扎营。杨暮客也并未在车中修行。
巧缘纵使是个妖精,天寒地冻也遭不住了。
白天杨暮客钻出车厢,掐了一个覆土诀。轰出来一个大雪屋。
雪屋里很宽敞,小楼下车活动下腿脚,再回车中取暖。
玉香起锅烧水。招呼季通给巧缘搓澡,按揉肌体。后来她又不知哪儿弄出来一只活鹿,丢到雪屋最深处让巧缘去吃。
蔡鹮问杨暮客,“鹿怎么不叫?”
巧缘听见了回头,黑暗中一双朱红眸子亮着光。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说了个歪理,“许是怕叫了引来更多猛兽。”
巧缘一口撕下来一块鹿肉,仰着脖子吞了干净。
走出那大雪山的时候,天又黑了。
冷风弱了许多。前路是一片沼泽。
巧缘前蹄一踏,冰霜蔓延。咔嚓声中,一条霜路铺开。
车辕忽高忽低,悬架柔软,车中之人并未察觉颠簸。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片沼泽林地之中。
一只白鹭落下,又匆匆飞走。
杨暮客看着那天妖不禁想到,这白鹭是否与冀朝之西的白鹭沼泽有关呢?
他找了一个开阔地带,掐着御火诀,额上火印闪耀不停。
将黑山崖一路积蓄的火意尽数释放出来后,坐在干燥热乎的地面上开始今夜的修行。
凉风拂面,水意盎然。地面炽热。
得卦,既济。水火相济,前路安稳。
六二,妇丧其髴,勿逐,七日得。
若有失,不日则物归原主之意。
此时杨暮客那敏锐的灵觉终于开始变得钝感。
水波声不再刺耳。
风声也不再削骨。
这些时日,灵觉敏锐的杨暮客走过了热冷交替之地。他没吱声。
没人知道他有多疼,也没人知晓他有多烦躁。
胸腹随着星空闪烁而起伏。
消耗掉的火意法力开始走向均衡填满气海。
吁,一口长气呼出。
尸狗神终于安稳下来,额间那团火印渐渐隐藏。
杨暮客起身舒展筋骨,噼噼啪啪作响。
玉香上前蹲了万福请安,“恭喜道爷,修行有成。”
“有事儿找我?”
“小姐方才收到来信。让您去车中商量。”
杨暮客嘿了声,“还不是吩咐我去做事,哪有什么商量……”
俩人进了车厢。
小楼指着书桌上的信件。
“冀朝使节出访藩属国,顺道来此。他们用飞舟把不凡楼的珍物运了过来。已经在前头的郡城里头等着,你拿去看一看,到那时你去出面交接。”
杨暮客坐在小桌旁拿起信纸看看。
好家伙,果然是应了既济之卦。单据上罗列了众多珍宝,便是罗朝那三场鉴宝会都没有这一张纸上的宝贝多。
“咱们不凡楼才开业多久?怎地这么多宝贝?”
小楼靠着枕头,暖光照脸上。她嘴皮子动动,说着,“冀朝查出来了案子,只要现钱。谁稀罕那些摆件,吃不得,也不能当粮饷发下去。那些大宅子里的人想保住命,就要填上窟窿。”
“选用命填窟窿,还是选用家底儿去填。都心里明镜似的。我也不曾想,你出那馊主意当真是一门儿大买卖。如今我们这一门子就跟那放印子钱似的。心黑的不行,可这钱还不能不放。冀朝官家逼着楼里的掌柜去收。这些物件儿,把死钱变成了活钱,户部账目上就宽裕了。”
说到此处小楼面上一凛,“我这买卖是不敢做了。所以才着急着收敛。”
“如今,他们肯让这些珍宝运出来。也是告诉我们,该放手了。那不凡楼,日后也不是我的。若不是牵线搭桥,帮冀朝和鹿朝做成了一门儿生意。后头还不知是怎么着呢。”
杨暮客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嘿嘿一笑,“小楼姐今儿个话多了。”
小楼剜了他一眼,“能不话多么,这么多东西。让人怕……能赚来,也得守得住才行。而且不能吃不能用,跟一根秤砣似得挂在心眼儿里。咱们以往的财货,都是捂在手里头,谁也不知有多少。这单子上的物件儿,藏不住。明晃晃的惹祸的东西。”
杨暮客琢磨了下,“您的意思是……卖了?”
“卖得了几个?”
杨暮客嘿嘿一笑,“若不然,再办一场鉴宝会,借机给这些物件儿都找了主子。”
小楼闭上眼躺下去,“还嫌不够招风。你这糊涂道士,快快出去。我要睡觉了。”
杨暮客出了车厢,拿着指头敲了下货单。
季通此时恰巧睡醒了,准备起来值夜。
“少爷看啥呢?”
“钱!”
季通把脑袋凑过去,只见单据上写着,九珍炉,白玉屏,蜃楼千层贝,千花球……
这小捕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算跟着掺和了几场鉴宝会,也是云里雾里。
而杨暮客则更对这些没兴趣。
季通憨笑着说道,“小姐竟然收了这么多好东西,好丰厚的家底儿。”
杨暮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这一份家底儿也算好事。
待第二日,杨暮客在车厢里画符,他准备了足够的御物诀的运转灵符。也好在凡人面前施展纳物之法。
又走了几日。终于见着了汉朝的边境岗哨。
夜里山壁上亮着一盏巨大的灯。
玉香与杨暮客来至山崖下头,小道士掐唤神诀,将山神招来。
“贫道上清门紫明,相见此地神官。”
噗地一声,一只大老虎从一团云里蹦出来。
“小神参见上清门紫明道长,参见朱雀行宫行走大人。”
玉香把手中的道牒递上去,“请神官把道牒送与汉朝阴司审核。”
“小神去去就回。”
老虎化作一团烟雾消失不见。
不多时,一个背着小幡的游神领着汉朝边郡判官来到山崖下。老虎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那判官上前揖礼,“小神已经在郡中阴司久候多时,终于盼到了上人来此。”
杨暮客掐着子午诀揖礼,“贫道让神官费心了。”
那小幡游神摇摇晃晃飞到了巧缘身旁,上上下下飘荡着打量着马妖。最终在马妖的屁股上画了一个圈儿。
杨暮客笑呵呵地与判官解释,“路过大雪山,这马儿受累,赏了它一头鹿吃。所以身上带了些许煞气。判官勿怪。”
“无妨。上人御使灵兽,定然不会为非作歹。”
判官打开道牒,观看了一路上阴司判官的批注,最终在空页上提着朱笔写下。
甲午年季夏廿六,上清门紫明过路夕伬郡。
待至天明,一行人启程入关。
凡俗的守军也把马车检查了一遍。季通上前递了通关文牒,不多时,边关哨所的笔吏批注好了,将马车放行。
才没离开哨所多远,便遇上了迎接马车的鸿胪寺礼官。
由鸿胪寺礼官领着去往夕伬郡。
这夕伬郡,乃是汉朝用来衡量夕照方位星象的地方。
汉朝不愧是观星朝国。整座郡城修建得井井有条,皆是按照星象方位规划街道建筑。坡上朝下望去,星罗棋布,震撼心神。
鸿胪寺礼官上前介绍,“此城修于六千年前,我朝有观真星之法,不受九天罡气所扰,所以城为大阵,人为阵子,一举一动,皆合天象。我汉朝尤其法度严苛,所以大可道长尽管放心,于我汉朝行走,定然不会遇见之前那等龌龊事情。”
杨暮客翘起嘴角,夸奖一句,“有德者居有德之地。”
这鸿胪寺礼官一句话,就把冀朝,罗朝,鹿朝三朝国贬成了龌龊之地。
不过就当下看来,此郡城气象的确要比之前三朝国要方正的多。
礼官领着马车入城,冀朝的使节亦是在城门前迎接。
边城鸿胪寺中,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盛宴。
宴席中,小楼并未出现。
杨暮客打掩护道,“家姐一路奔波劳累,好不容易得空歇息。就由贫道来应付诸位。”
夕伬郡鸿胪寺亲与郡守哈哈大笑。
冀朝使者吩咐力士,把那一箱箱珍宝搬上来。
郡守与鸿胪寺卿只晓得那使节运送东西交给贾家商会,但并不知其中详细。
只见使节打开箱子,小院之中灵韵四溢。
箱子里的宝物灵光闪耀。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符纸,贴在箱子上。让那使官合上箱子盖。手中御物诀一掐,箱子被挪移消失不见。
在座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
玉香则拿着货单,一一比照。检查物品真假。
郡守等杨暮客收完了宝物,上前问道,“敢问大可道长,您方才施展,便是俗道的运物之术?”
杨暮客不予置否,笑了声,“纳物之术,并不稀奇。”
可郡守依旧追问,“我等可不曾听说,纳物袋亦或者纳物符纸,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这可是整整一飞舟的货箱啊。”
杨暮客欠身给郡守揖礼,“郡守莫非忘了,我贾家商会,本就是做珍宝生意的。区区纳物法器,自是准备充足。”
酒席之上,推杯换盏。
杨暮客与众人玩了会儿行酒令。春夏秋冬,东南西北。
最后杨暮客提了一个对子,也正应了今夜之景。
“袖里乾坤大,夕伬远近明。”
夕应西。也不算错。
这一顿酒免了,桌上反而独他清醒。这些大官帽都好似趁机喝醉了。
杨暮客看着这些醉倒之人梦境氤氲,气息蒸腾。轻声迈步回到鸿胪寺安排的别院。
蔡鹮上来迎接杨暮客和玉香。
“婢子还当少爷定然要被人灌醉了呢。”
杨暮客得意一笑,“想灌醉本少爷,门儿都没有。”
玉香在后头偷笑,“怕是人家都晓得你酒量不好,故意让着你吧。”
杨暮客冷着一张脸,“你家少爷我用得着他们让?”
玉香翻白眼道,“人家都是寻欢作乐来得,就你一个假正经,一点儿也不肯输。自是滴酒不沾……”
蔡鹮听了也明白了,这是自家少爷不肯喝酒,不过也好,喝多还难伺候。
“赶紧里面去吧,小姐还等着呢。”
进了屋,杨暮客瞧见小楼穿着纱巾褙子摇扇。
“让小楼姐担心了。”
小楼放下扇子,“我这时候还犯不着担心。”
杨暮客一旁坐下,俩婢女则开始准备凉茶。蔡鹮本来备好了醒酒茶,但当下用不着了。
“珍宝数目没有差错,而且这郡城治世方正,人心向上。咱们此行再无安危之患。”
小楼斜眼瞥他,“你当真如此以为?”
杨暮客点头。
小楼皱眉,“你说那反者道之动,此时便用不上了吗?”
“小楼姐的意思是?压的越狠,弹得越高?”
小楼缓缓送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总是觉着有些揪心。你这道士总说心血来潮,应是比我感应灵敏。如今你若觉着没有差错。那应是没有……”
杨暮客接过蔡鹮递上来的安眠茶,“若灾殃不是对着弟弟来的,弟弟自然感应不到。姐姐心绪不宁,弟弟谨慎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