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朱阁有眠烟。
河水轰隆隆作响,纵然车厢隔音再好,还是一句话都听不见。
杨暮客瞧见了小楼姐嘴唇动了两下,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窗外的河道之中,浑浊的水流倾泻而下,卷起青苔,汤泥四溅。
杨暮客看着河中财气尽数向东而去,不寒而栗。
他再次闻到了尸臭味。聚而不散,似胶粘稠。
脚下的路,埋着断肢与头皮,那些翠绿杂草,如同发丝随风飞舞。
杨暮客掐清心诀,入定了。
金财之气追着马车,拼命想钻进车窗缝隙之内。但因其中有道士清修静坐,一次次被弹开,便这么锲而不舍地追着。
在罗朝时,杨暮客听从了幽玄门罗怀建议。白日不打坐,夜里不纵情。
却总事与愿违,昨夜纵情一番,今日要静坐躲灾。
秋老虎追逐水炁。礼官纵马,引领马车穿过一片黄澄澄的原野。
田里头大片的豆子熟了。等着农人下田采摘。
啪地一声爆鸣,也不知是那马鞭响,还是田里的地主挥舞鞭子。
又过一日,又过一郡。
不曾停留,疾驰赶路。
礼官祝芳需要更换马匹,便在一家驿站留宿。
驿站门口有指挥交通的差役,礼官落马与差役聊了几句。
不多时,季通已经在驿站租了一间院落。
蹬车前往驿站后的小院。
祝芳上前来,朗声说道,“郡主殿下,道长大人。明日此路有花车游街。届时热闹非凡,路中阻塞难走。我等还是于此地休息一日为好。”
玉香车中应声,“那便有劳礼官安排。姑娘水土不服,不见外客。礼官大人与家弟联系便好。”
祝芳默然退去。
祝芳身为礼官精通世故,岂能不知贾小楼有意回避汉朝权贵。但因其身份低微,他不敢揣度上意。不论是车中人,还是朝中人。
歇息一夜,杨暮客依旧保持着修魂修心的节奏。让思绪放空,不为外物所扰。
未叠神国之中得来的一碗汤汁,使其体魄阳气旺盛。
这一日其实他都没怎么下饭,食肉好似嚼蜡一般。
自前些日入道后,任督打开。从小周天变成了搬运大周天。
他如今体内法力自然随腔液运转,并非主动施为。遂杨暮客施法后,周身窍穴会自主吸纳灵炁补充法力,不必静坐纳炁恢复。
事情本该如此,但那碗汤让事情不同。当下他不但窍穴未曾纳炁,而且还外散法力。
才坐了没一会儿,杨暮客便一身酸臭味。
蔡鹮进屋捂着鼻子,“少爷,您弄了什么东西。这屋子怎么一股馊味儿?”
杨暮客也低头闻了闻,“赶紧去烧水,少爷我要泡澡。这屋子不能睡了,一会儿咱俩睡外间儿。”
来日天明,杨暮客爬起来行早课去。
蔡鹮睡在一旁的矮榻上。天这么热,俩人定然不能腻歪在一张床上。
杨暮客蹑手蹑脚地怕吵醒下面的婢女,撅着腚摸黑出了房间。
他站在阳台上,不必去屋顶。这院子本就修在半山腰,所以阳台便能看见山下平原日出。
心无旁骛地观霞之后,杨暮客瞧见山路上许多小点儿在行走。每隔几步就要插下一根彩旗。
季通也起床,从山中跑了一圈儿回来。浑身热气腾腾。
“下面那些人是作甚的?”
季通蹲在水池旁用井水洗澡,“说是谁家大老爷久病初愈,这是县里头组织起来给他贺喜呢。”
“这么大阵仗?难不成是什么勋贵老爷?”
季通憨笑一声,“那我哪儿晓得,又不能打听姓甚名谁。就这还是从旁听来的。”
杨暮客点点头,他开灵视,观察一个差役的命数,以指尖做盘用梅花易数点算一番。
的确是枯木逢春。
晌午的时候锣鼓喧天,一群穿着大红袍的衙役开路。
杨暮客站在阳台上静静观看,只见队伍最中央一个老者坐在显轿之中。
显轿便是没有遮挡的轿子,前后一共十六个人抬。这大轿子共有八根梁,每根梁俩人扛着。
老者戴着大纱帽闭目养神。
这队伍是要上山,但山上也没见有庙观啊?
隐隐约约,杨暮客竟然发现那老者松弛的面皮下,竟然有着一个皮肤紧凑的脖颈。
若是吃人延寿,理当邪气森森。但这老头面容红润,一身福寿之气,没有丝毫折损。
杨暮客掐了一个障眼法,而后用唤神诀将此地山神喊来。
一条青蛇爬上了小楼。
“小神参见道长。”
杨暮客指着路过的花车游行队伍。
一架花车上不停地向外撒鲜花,花车之上还有香炉供奉。
“那些贡品为何不去收了?”
“启禀道长,那些香火与贡品并非供奉小神。小神不能去收。”
杨暮客疑惑地看着山神,“这山中除了你这神官,还能有别人可纳香火?”
青蛇点头。
“这……不合神道规矩吧……”
蛇脸自然没有太多表情,但杨暮客从那蛇眼中读出来些许意味。便是它不敢言。
“好吧。那贫道不过问。这老者入山庆贺大病初愈,是谁人给他治病?贫道观山望炁,并未发现灵韵所在之地,没有道士会在这里立庙观吧。”
青蛇吐了下信子,“他是要去拜祭先祖。山上的确不是炁脉交汇之地,但却是阴气汇聚之所,是一处阴宅福地。”
小道士面露了然之色,再问,“他这病是怎么治的?贫道看他血气充沛,不似是大病初愈那般亏虚。”
“启禀道长,想来是县城里的巫祭以通神法帮其替换了血肉。”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炷香,掐诀点燃赠与山神,“既然如此,贫道再无疑问。恭送山神归去。”
“多谢道长赏赐。”
青蛇尾尖卷起香火,爬到了烟雾之中。
这时玉香走出来,“少爷,婢子弄了些你说的饺子馅,你来闻一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杨暮客撩起衣摆过去,“我招那山神来时你怎不来?同样都是蛇妖修行,指点他一番也算是亲近同族。”
玉香轻笑一声,“婢子化形之前,本就是蛇身食蛇。我若过来,它怕是话都不敢说。吓丢了魂儿怎办?”
小院的厨房之中,一个玉盆之中盛着红白相间的饺子馅。
杨暮客俯身闻了闻,酒香夹杂着调味料,根本闻不出是什么肉,“什么肉的?”
“反正不是人肉。”
“我当然知道不是人肉。若是人肉我那姐姐定然不吃。到底什么肉的,说清楚。”
“鱼虾的。听您说,那畜牲肉馅最好还要三分菜,七分肉。婢子随车来到了汉朝后,也没出去寻那合时令的灵菜。寻常采买的时蔬配不上我准备的灵食。索性做成鱼虾的,用黄酒调味一下。保证鲜香,又无腥膻。”
“你可比我懂多了。贫道也就是会吃。况且我也不曾吃过鱼虾的饺子,你问我啊,问错人了。”
“那等等婢子做好了您尝尝,合不合您口味。”
外头的山路上,一群阴鬼撑着伞从路旁走过。将那些供奉物品尽数捡走。
中午吃饺子,杨暮客开心坏了。纵然喝了那一碗汤之后腹胀不已,仍是吃了一大盘。
酒足饭饱,自然重新上路。
午时过后,阳气蒸腾。
路上的符纸与香灰皆被风吹去。
杨暮客坐在马车外打量着,难怪要捕快封路,不准旁人通过。原来这官道上有人用黑狗血划线,打开了阴阳路。
寻常人若是从此经过,搞不好就要走进阴间里。
也就身上揣着獬豸腰牌的捕快能仗着神兽庇佑通行无阻。
晚上他们抵达了此地的郡城。
此郡城名叫司南郡。
初入城郭,杨暮客便察觉了与世不同之处。
这城里尽是齿轮轨道。
若以往,那城中有灵车走过,飞舟通行。也不过就是兴旺发达的表象。
但这郡城将机械化用到了骨子里头。
门店上的招牌不停转动,边上有一个巨大的齿轮在调节。前一刻还是闪着光的衣装铺,后一刻就变成了制械行。
祝芳在前头与捕快理论一番,季通上前去问话,回来后将马车轮距调整,车轱辘嵌在轨道之中,那捕快才予以放行。
杨暮客遭到过路之人打量。
这些人眼中无不带着鄙夷。好似在说,到了我们地场,还用马车,哪儿来的乡下土包子。
此郡城也与之前的汉朝城郭不同。郡中官员并不曾前来迎接贾小楼。
也不知是贾小楼的规避举动起了作用,还是这郡城的官员本就倨傲。
祝芳在城里找了一家奢华的客栈。
如以往一般,再次租了一间独门独户的院落。
租金不菲,但玉香亦是表现出一副不差钱的样子。
晚饭时间,杨暮客便问祝芳。
“这司南郡,怎地风气变化如此之大?”
祝芳呵呵笑道,“启禀道长大人,这人文风土变化本来就是如此。又岂能上下如一,里外相同呢?想来您走过冀朝,罗朝,鹿朝,亦是处处不同。这思南郡,乃是我汉朝工匠修习要地。汉朝有名的偃师,大体皆要在司南郡习练一段时间。”
杨暮客颔首。
原来如此。这汉朝以观星之术着称,想来算经造诣同样高深。偃术亦要依仗算经,那么偃师众多便是理所当然。
只见头顶一暗,一架不同以往所见的飞舟驶过。
季通起身,“湿他母!这地场租金甚贵,还有飞舟头上经过?”
杨暮客眼睛一眯,看着那祭金蒙皮,琉璃开窗的巨大飞舟。他吆喝让季通坐下,“你还能蹦上去把那飞舟打下来不成?”
季通气哼哼地说,“小的不行。少爷你可是有那本事的。”
杨暮客这时笑看祝芳,“礼官大人。这商业住宅之地,应是不予飞舟随意穿梭的吧……”
祝芳赶忙作揖,“下官这便出去问问。”
不大会儿,祝芳回来了。
“大可道长。方才那飞舟是玉石灵炁短缺,急忙赶回泊船之地补给。不得已从此经过。船中主人有致歉之意,邀请道长大人前去观球。”
“观球?观什么球?”
祝芳便上前介绍了一番。
这司南郡,盛产一种木鸢。飞不快,也飞不高。起初是一个偃师的玩趣之作。但其家中女子就喜架着木鸢出门行街。
后来郡中大户学得有模有样,家家皆是做出不同的木鸢。
郡守见木鸢扰乱飞舟交通,便下令阻止。可这些门户做出来木鸢,又不许飞,岂不浪费?
师爷便提议,让门户中选出女子,骑着木鸢击球。
时过境迁,便也成了司南郡的一方奇景。
争胜之队,称为魁姬。
杨暮客咂嘴,“这美少女加打球竟然也有搞头?”
祝芳使劲点头,“有搞头呢。四方押注,如今已经成了我汉朝有声有色的重要联赛。”
其实杨暮客听了也心痒难耐,但想起小楼姐的话。不予不求……啧。“贫道还要去家姐屋中练字,怕是没有时间,要不礼官大人就帮贫道推了?”
“这……”祝芳面露难色。
但小楼屋中开着窗,他们在院中声音不小。屋中小楼可是听得清楚。
只见小楼走到窗前,“既然有人相邀,你便去。只是不收受礼物,并非不准你与人打交道。去吧……”
杨暮客嘿嘿一笑,“多谢姐姐。”
杨暮客出门,自然要季通这侍卫跟着。
仨人便租了一架飞舟直奔郡城里的球场而去。
落地之后,一个灯箱上挂着一幅巨画。
是一个女子穿着宫装,手持一柄镂空木拍将一个编花绣球击飞。
季通看得眼睛都直了。那女子花白的胸脯,和若隐若现的大腿。力量美感与娇弱身躯竟然能如此相得益彰。
一个老管家上前迎接,“我家少爷已经在包厢等候,老朽前来迎接大可道长。”
进了包厢后,只有杨暮客一人,其他二人被请去他处。
此时他已经有点儿恼火。他为了礼节,并未佩剑。便是新做的拂尘都没带来。
如今修成了人身,杨暮客多多少少对自身的安全意识开始提升。这一路走来,已经很少单独出行。
比如在那红树林中,他与马车的距离不超过一座山,那便还在玉香这只大妖的守护范围之内。天上有神官注视,有龙种护法。杨暮客对自身安全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当下处在世俗人道之中,玉香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当众演法。
而对付俗人,天上的神官更不可能下凡。
此时杨暮客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包厢里坐着一个中年人,笑眯眯地看着杨暮客。
“怎么,鼎鼎大名的大可道长,难不成还怕鄙人这寻常偃师?”
杨暮客轻笑一声,迈步上前,“敢问兄长大名?”
“鄙人不才,姓乔,名治。”
观球期间,乔治与杨暮客聊了许多。介绍自家偃术,场中带球的女子正是他的填房丫鬟。
杨暮客也打量几眼,但心不在焉。因为他瞧见了乔治胸口别着一支胸花。
那胸花雕琢细腻,红牡丹衬骷髅。上面有香火之意。
最重要的是,杨暮客在骷髅之上看到了一把祭刀。形制与那霭升道士从怀中取出来的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便不存在巧合之说。
看完了球,乔治也不曾挽留杨暮客。将人送走后,他坐在躺椅里听着老管家汇报。
汇报的也并非败场输了多少钱。对的,这一场魁姬斗球他乔家输了。
但乔治依旧笑容满面,他回想着手下汇报的贾家商会一行人的一切消息。心中总结面见杨暮客之后的感受。
“蝉老,麻烦回去告诉老爷一声,今夜我不回去了。这便启行去圣山。”
“少爷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