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听完李如松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是真感动了。
朱翊钧脑海中莫名闪过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李如松也曾站在这乾清宫中,对着那位神宗皇帝,说出同样赤诚的话语……
且最终一语成谶,真的死在了为大明冲锋的路上……
朱翊钧盯着李如松,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面庞方正,轮廓硬朗,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坚毅与果敢……
“卿能有此忠心,实乃我大明之幸,朕心甚慰。往后在蓟门,万事多加小心,朕盼着你能立下赫赫战功,平安归来继承你父亲的爵位……”
“好了,你下去准备吧。尽早赶赴蓟门,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李如松再次跪地叩谢,这才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大步走出了乾清宫。
而等到李如松离开乾清宫后。
朱翊钧转过头对着冯保说道:“大伴,你觉得李如松,与其父有何不同?”
冯保闻言,略微沉思,片刻后答道:“青出于蓝,赤诚更甚……”
青出于蓝源于荀子劝学,原意是靛青是从蓼蓝里提炼出来的,但是颜色比蓼蓝更深……而赤诚更甚,则不拐弯说出,他的忠诚度是比他爹要强很多。
朱翊钧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
“骄纵之将,在最初的时候,也是赤诚的……不过,李如松的底子比他父亲好很多,可堪大用。”
“是啊,陛下,可堪大用啊。”
“对了,大伴,前两年李成梁送给你的两个罗斯女,你是如何处置的啊。”
“陛下,养在宅子里面,好吃好喝的供着呢。”
“送她们二人给朕的李成梁,已经到了朕的身边当宁国公了,朕呢,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美意了,你把她们二人送到西苑去吧……悄悄地送……”朱翊钧低声说道。
“是,陛下。”冯保赶忙应道。
那两个罗斯女,到了冯保地手中后,那可就是两个烫手的山芋啊。
他先是让宫里面的女官去查验了身体,虽然身材高大,但构造什么的也并无不同,女官得出结论,完璧之身。
自那之后,冯保便是迎来了两个祖宗。
谁知道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想起来,所以,他在自己的宅院中,特别划出了一片院子,安置这两个罗斯女,不允许任何男人出入,包括他自己……
现在送到西苑去,冯保也松了一口气……
而这边,李如松离开了乾清宫,径直返回驿站。
实际上,今日被皇帝陛下召见,陛下说了那么多,就是在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带军冲锋了。
这是关心。
来自皇帝陛下的关心……这大明朝的武将,应该也是头一份了。
北京城炙热的风已经开始吹起来了,但李如松却没有感觉到炎热,因为他的内心也烧了起来………
回到驿站之后,他归心似箭,就想着早些进入状态,为陛下效命,一刻也不愿耽搁,迅速备好快马,带着十几个亲兵,便匆匆离开了驿站,踏上了返回蓟门的路途……
当他们路经德胜门时,李如松猛地勒住缰绳,目光被城门前一个白白胖胖的守兵所吸引。
此人看着十分眼熟,李如松不禁停下马匹,紧紧盯着那个兵卒打量了好一会……
那白白胖胖的兵卒也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抬眼朝李如松这边看来。这一看,他瞬间认出了李如松,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嗫嚅,支支吾吾地说道:“少……少将军。”
就这一声称呼,让李如松瞬间想起来了,眼前这人竟是当年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的奴儿……
努尔哈赤……
李如松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他只是朝着奴儿哈赤点了点头,便一夹马腹,驾马而去,再没多说一句话。
在策马离开的路上,李如松心中暗自思忖:“父亲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手眼通天啊,竟然能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奴婢都安排到北京城来吃公粮……以后自己这个儿子跟他说话,还是要客气一些的……”
当然,李如松当然不知道努尔哈赤这个编制,是硬给的,不要都不行……
而这个努尔哈赤,也就是李健州见到自家少将军远去的背影,有些失神……
………………
万历八年六月十六,杭州城笼罩在黄梅暑气里。
按察副使王道成坐在马车转过清河坊时,官服后襟已洇出深青汗渍。
石板路蒸腾的热浪裹着运河腥气扑面而来,街边茶肆飘出龙井新芽的涩香,与牢狱里带回来的腐霉味在鼻腔里搅作一团……
按察司衙门前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慌。
门子捧着冰鉴迎上来时,眼神却往西边布政使司方向飘:\"大人前脚刚回,李藩台后脚就差人候着了,说是要让大人前去。\"
王道成抹了把颈间热汗,望着树影里晃动的日头,而后,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便前往了布政使衙门。
自从那次事件结束后,涂泽民与他刚来浙江一般,将巡抚衙门挪到了宁波,只管海事,将一省其他政务全部交给了刚从南京来的右布政使李崇德。
布政使司后堂比外头阴凉些,四角铜盆里镇着大块湖冰。
李崇德抚着三缕长须,待小厮奉完茶才开口:\"道成兄此番巡察七府刑狱,连富阳县的积案都理清了,当真雷厉风行。\"
话音未落,檐下铁马突然叮当乱响,穿堂风掀得案上邸报哗啦翻动……
王道成搁下茶盏,盏底与紫檀案几相碰,发出极轻的\"咯\"一声。
他并未答话。
王道成来到浙江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督办了数件大案,最大的案子涉及到了原右布政使的家眷,导致原右布政使被罢官……
如今满浙江都当他是个烫手山芋,任谁瞧着都像揣着密旨,随时都要掏出来办人……
\"说来也巧。\"李崇德忽然击掌,腕间沉香念珠撞在玛瑙扣带上,\"钱塘县县令今日偏犯了头风,不然该让他陪道成兄往涌金门看看新筑的堤。\"
窗棂外忽明忽暗,云头压着保俶塔尖滚过来,远处西湖水面泛起鱼鳞似的细浪……
“大人,您让下官前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