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
朱翊钧便迫不及待的起床,锦衣卫端过来一个木盆给皇帝陛下洗漱,朱翊钧入乡随俗,简单的洗了一把脸后,便离开了他的草屋。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
今早的天气都是挺好的……
朱翊钧一出草屋,便发现了在草屋旁边的一个羊圈,里面七八只山羊正在吃草呢。
昨天过来的时候,就大半夜了,朱翊钧也没有查看这边得情况,便被锦衣卫护送着进入了草屋。
朱翊钧看羊。
张国之等数名锦衣卫在后面看朱翊钧。
眼瞅着陛下盯着羊的时间长了。
身后的张国之试探性的问道:“陛下,您,您想吃羊肉……”
朱翊钧闻言,吓了一跳。
人家把房子借给你住,你睡醒起来,惦记人家的羊,你这不瞎胡闹吗。
“朕……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羊肉了。”
“那您为何一直盯着她们看啊……”
“朕只是想看一看,说起来,朕还真有些饿了,附近可有集市。”
“十余里之外,有个集市,有早市,陛下可以过去吃点民间的东西。”
“都说了,叫公子……”朱翊钧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前面一句的自称,还是朕……
“是,是,公子……”张国之赶忙应道。
而正在两人讨论羊的时候,正撞见佝偻着背的老汉扛着竹篓从院角转出来。
竹篓里的野草沾着晨露,散发出新鲜的草木气息,想来,这就是这些羊的食物了。
“哟,都起恁早哩!”老汉操着浓重的保定口音,布满老茧的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等着,俺给恁们贴几个饼子……”
张国之忙上前拦住:“老爹使不得,我们赶早去集上对付对付,昨儿叨扰您老,这点碎银您务必收下……”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碎银子就要往老汉手里塞……
老汉用了一辈子铜钱了,看到这银子,慌得后退半步,竹篓“哐当”砸在地上,惊得山羊们咩叫乱窜:“使不得使不得,几个过路客,吃口热乎饭算个啥,恁们这是折煞俺咧!”
朱翊钧望着老汉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心里面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看着花白稀疏的头发,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了。
他抬手止住张国之,向前两步作揖道:“老伯,若不嫌弃,晚辈想讨碗热水,再跟您唠唠家常……这银子啊,您就收下吧,权当朕……权当晚辈给您买几个稀罕事听听……”
这老汉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贵人。
是这帮人的头头。
倒不是因为朱翊钧一身真龙气息,而是,昨日大半夜的,就瞧着张国之上来叫门借宿,随后,几个人开始干活弄床,又简单的打扫草屋。
这年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手干活,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
要不是他们的头头,怎么能站在那里不干活呢。
老汉挠着灰白的鬓角,浑浊的眼睛笑成两道缝:“嗐!俺个糟老头子能有啥稀罕事儿!成,恁们等着,俺这就生火煮水!”
他弯腰捡起竹篓时,露出后腰磨得发亮的草绳腰带,朱翊钧盯着那截草绳腰带,心里面又再次起了少许的波动……
虽然说着买稀罕事,但这老汉却没有去接银子的打算。
没多久,老汉便端来了一碗热水。
朱翊钧双手接过,随后,开始喝了起来,倒是让一旁的张国之颇为紧张。
等到,喝完水后,朱翊钧便伸手让张国之将银子递给自己,随后,一番推搡。
终究是到了老汉的手中。
然后,两个人就坐在堂屋前的墩子上开始聊天。
就算聊天,老汉手里还编着竹筐呢。
“老伯,家里面几口人啊……”
“四口……一个儿子,一个孙女,一个孙子……”
“那您儿媳妇呢。”
“哎,死了,生孙子的时候死的……这都死了五六年了吧……”
朱翊钧闻言,叹了口气,随后他望着老汉布满裂纹的手掌,又追问:“怎不见您家儿子……”
“嗨,被官府征去修路嘞!”老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竹筐编到一半,猛地扯紧草绳:“说是皇帝要从咱这儿过,里正挨家挨户找人,壮劳力都被叫走啦…”
“可晚辈听说,皇帝都已经来了啊,路也早就修好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好像是官府要让他们留在那里,免得,又有什么事情要干,在召人来不及喽。”
朱翊钧心头一紧,指节捏得发白:“官府可给银钱啊……”
“钱,哪来的钱,都白干……”老汉苦笑,缺牙的嘴漏着风:“说是给官家办事,是咱百姓的福气,可家里没了壮劳力,地里面的活都顾不上了,福气顶个啥用?”
朱翊钧喉头发紧,盯着老汉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您孙儿孙女……”
“天还冷着呢,俩娃就只有单薄的衣服。”老汉望向远处山坳,目光酸涩。“都是日头出来暖和了,再叫他们起床,省得冻坏了。”
朱翊钧胸中翻涌,强压下怒意,缓声道:“老伯高寿?”
“虚岁七十三咧!”老汉掰着粗糙的手指。
朱翊钧心算一番,沉声道:“老伯可是正德十二年生人啊……高寿……”
老汉挠着灰白头发,浑浊的眼睛满是茫然:“啥正德十二年……”
“俺只记得那年大旱,树皮都被啃光了……”
“打记事起就苦哈哈过日子,也不知啥年号不年号的,反正睁眼闭眼又是一年……”
“后生,年号这玩意儿,俺们老百姓不懂,也记不住……只要老天爷赏口饭吃,管他谁坐龙椅……”
话音未落,张国之突然咳嗽一声,上前半步。
朱翊钧却抬手制止,盯着老汉被岁月压弯的脊梁:“老伯,若朝廷给百姓减些赋税,再发些粮种,日子可会好过些……”
老汉愣住,继而咧嘴笑了,缺牙的嘴咧得老大:“哟!后生可真会说胡话!哪有这等好事?要是真有,俺天天给老天爷烧香!”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不过听说当今皇帝是个好皇帝,就是底下的官,都是狼……”话没说完,又慌忙摆摆手,“不说咧不说咧,这话传出去要掉脑袋……官府砍人的刀快的很……”
朱翊钧喉头滚动,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寒风吹来,卷着沙土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