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肉火烧店里蒸腾的热气裹着蒜香,朱翊钧刚咬下第二口火烧,木门槛便被踏得吱呀作响。
“让让……”粗犷的嗓音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三五个汉子簇拥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闯进来。
那男人穿着簇新的青布长衫,腰间悬着黄铜烟杆,大剌剌往八仙桌前一坐,靴底沾着的泥点子甩得满地都是。
吃饼的朱翊钧也看到了那个男人。
心想。
哎,这要是发展顺利的话,不就让自己逮到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吗?
故事,这不就来了。
“李保正今儿来得早啊……”在前面甩饼子的掌柜堆着笑凑上前,围裙在油腻腻的手掌上蹭了又蹭,亲自前来招待:\"还是老规矩?二斤驴肉配蒜汁,温两壶黄酒……\"
“算你识相……快点……”李保正翘起二郎腿,铜烟杆敲得桌面咚咚响。随从早从袖中摸出锡壶,琥珀色的黄酒顺着壶嘴流进粗陶碗,在清晨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朱翊钧抬眼瞥了一眼,正巧对上李保正斜睨过来的目光。
这一眼不过电光火石,李保正却猛地放下酒碗。
保正主要负责维护地方治安、管理户籍、调解邻里纠纷等事务,是官府在基层社会治理中的小吏。
他们需要协助官府传达政令、征收赋税,同时也承担着维护地方秩序和稳定的职责,在乡村社会中扮演着较为重要的角色,起到连接官府与百姓的桥梁作用。
朱翊钧是大明朝的皇帝,而,保正就是这腰山镇集市上面的土皇帝。
两人碰面,多少犯了“王不见王”的忌讳……
这个时候,这哥们才发现,店里今儿竟挤了不少生面孔,角落里那年轻公子尤为扎眼。
他身旁六个精壮汉子看似随意坐着,实则呈半月形将人牢牢护在中间,个个腰板挺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角落。
更让李保正脊背发凉的是,他注意到那个公子,靴子上的玉石突然折射出冷光……
靴用的是西域进贡的乌牛皮,表面泛着幽幽暗光,靴头处竟用金丝镶着三颗鸽血红宝石。
这等稀罕物件,别说是在腰山镇,就是保定府衙也难得一见……
李正喉头滚动,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下意识的起身,想凑近细看,却被张国之猛然起身拦住去路。
\"留步。\"张国之铁塔般立在桌前,挡在了他的身前,腰间跨刀的鲨鱼皮刀鞘泛着冷芒。
几个跟着保正的随从,不饶张国之了。
“哎呀,我去……”
“你们外乡人,这么嚣张的吗?”
“把你们的牙牌拿出来,让我们保正大人瞧瞧。”
起的争执惊得满座食客纷纷侧目。
掌柜的过来送驴肉的时候,看到这幕,赶忙上前:“大人,大人,都是外乡人,不懂咱们这的规矩,您……您消消气……”
李保正抬手制止随从,目光却依然看着喝汤的朱翊钧:“我瞧着那位公子面生……想跟他聊一聊……..\"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张国之鹰目如电,直勾勾的盯着这李保正。
直看得他后颈泛起冷汗。
他慢慢退回座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烟杆,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那神秘公子。
这穷乡僻壤的小店里,怎会突然冒出这般人物……
原本李保正都要在店里面喝酒喝一上午呢,此刻有了这变故,当下,便让人打包,回自己在集市上的办事处喝去了。
而等到这哥们走了。
朱翊钧的饭也算是吃完了。
朱翊钧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朝站在一旁候着的张国之微微颔首。
片刻后,掌柜的搓着围裙小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殷勤:“公子还有啥吩咐?”
掌柜的实际也明白,朱翊钧绝对不是简单的过往行商。
“方才那人......是何来历?”
掌柜的慌忙搬过条凳,半躬着身子坐下:“哎哟,您问保正啊!这方圆十里谁不晓得李保正的名号?远些的喊他李铁蛋,像我跟他走的近些的,都叫保正。”
他嘿嘿笑着,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这集市上的大小事儿,离了他可转不开……\"
朱翊钧目光扫过油腻的桌面:“我刚刚看到,他吃饭不曾给钱啊……”
“公子这话可折煞小人了……”掌柜的急得直摆手,围裙带子都晃荡起来,\"保正常来照顾生意,哪能收他的钱,这是咱们老百姓的福分呐!\"
“白吃白喝,总归不妥。”朱翊钧眉头微蹙。
掌柜的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公子您有所不知,保正吃了我的饭,就是替我办事儿。没他照应着,保定府的公差三天两头来收税,小店生意,账本都算不清楚,这要是一直交税,我这店怕是早关门大吉咯……\"
“就拿着咱们大明朝的皇帝,说要去南京,要从保定府城过,修路铺桥,阵仗大着勒,要是没有保正疏通上面的关系,这集市上的铺子啊,都要关完了……”
“我啊,这个时候,指不定在那个山沟沟里面窝着,听人使唤干活呢。”
“不就修了一条路吗?”
“公子你不懂下面的这些事,朝廷说是要修一条路,可官府,他会借着这个由头,把拖欠下来的活,全都给干了,以前说徭役吗,改了,说是去给官府干活,官府就给银子。”
“这是好国策,可我们保定府穷的叮当响,老鼠都不往府衙进,他拿来的银子召人干活啊,哎这皇帝陛下来的好,由头立马就出来了,把前两年没有干的活,全给干了,这修城墙的,疏通河道的啊……都来了……干不完,根本就干不完,之前还说着要自备干粮。”
“我们保正拿着他自己的钱,在我买了三千个烧饼,给我们乡的人送去……”
“不过又听说,那个海青天,海老爷,打这里一过,官府的人开始管饭了,这才是让老百姓不至于干活又出钱啊。”
这个时候,朱翊钧听着,可是气的不轻。
徭役。
这是一个社稷的根本。
改的挺好。
可下面的人,总有门路。
“那些公差凶得很,没保正挡着,咱们平头百姓哪敢说半个不字?”
话又转到了现在的话题上。
朱翊钧沉默片刻,又问:“看这个保正他行事嚣张,可曾做过欺男霸女的勾当?”
掌柜的猛地站起来,围裙带缠住了凳子腿:“公子这话从何说起!保正吃我的饭,办我的事,要是他不吃,我才该着急哩……\"
见朱翊钧一脸疑惑,他又重新坐下,拍着大腿解释,”您瞧我这店的位置,正街最热闹处!要不是保正帮着。我们县衙捕头的亲戚早把铺子抢了去……咱不能不记人家的好啊……您说是不是,不管公子你怎么看,我是给保正竖大拇指的……”
“可他行事确实有些嚣张啊。”
“您不瞧瞧这是哪里,也不是我说我们这里,穷山沟子里面出刁民啊,保正见谁都客客气气的,跟我一样笑着迎人,他还怎么管事,他还能管着谁啊……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