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言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墨师爷身前,捉着他一只手,急声道:“请先生明示!”
“除了朝廷之外,普天之下只有六大势力有此能耐,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如此大批的军粮。”
墨师爷娓娓道来:“所谓北蔡南唐,指的便是长江以北的最大世家蔡家,以及蜀地的第一豪门唐家,想必即便伟如丞相也十分认可这两家确有富可敌国之资。”
董言果然点了点头,道:“出自蔡家的士子与商贾层出不穷,同时蔡家也积极响应朝廷税令,而朝廷每年发往各地的军饷之中,蔡家可算是独占大头。”
墨师爷道:“唐家又被称为唐门,深隐于十龙山脉之中,因行事作风乖张怪癖,就连江湖中人也对其避而远之。”
董言目光一凛,道:“先生的意思是……组织的劫走军粮的是蔡家或者唐门?”
此言方出,他又立马摇了摇头:“这两家确有通天本事,可劫走军粮的绝不是他们……以蔡家的财力,绝不稀罕于此批军粮;唐门则是常年避世于蜀中,不愿与外人打交道,自然犯不着踏这浑水。”
“不错,蔡唐两家已可排除在外了。”
墨师爷微笑道:“武林之中的三大正宗也绝对具备这个实力,可是这伙人只不过是一帮在山中埋头练武的武痴,财富于其如浮云,他们追求的是武道的至高境界。
何况三大正宗这些人自诩名门正派,行事但求光明磊落、正义为先,即便武力尚可,却毫无劫粮这等见不得人的经验,所以这件事也绝不会是他们做的。”
董言恍然道:“先生所言极是,能办到此事的必然是一个规模庞大、行事缜密而诡秘且野心勃勃的组织……”
说到此处,董言的脸色骤然一变,连连退出数步,看着墨师爷目中似有似无的笑意,失声道:“是……是你们?”
墨师爷看着他,笑而不答。
董言只感到背脊发寒,怒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
墨师爷若有深意地望向北方,那是皇宫所在的方向。
“为了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董言听的云里雾里,“本相早就答允过先生,待独尊门东山再起之时,本相会动用自身的一切力量协助独尊门称霸武林,可是这和劫走军粮又有何关系?”
“称霸武林只是无敌于武林,而非无敌于天下。”
墨师爷摇头笑道:“正如五十年前的独尊门,纵然横行江湖一时,却终被三大正宗联手攻破……倘若当年来的是朝廷的千军万马,独尊门岂不是要灰飞烟灭?”
顿了顿,他忽然目光一闪,认真地说道:“所以即便称霸武林也不过是牛后的鸡首,真正的天下无敌是……”
——位极九五。
“疯子!你们简直就是一群疯子!”
董言完全不能理解墨师爷口中的野望,连白须都气的似要飘飞起来,“你们不过是一帮隐伏于江湖的邪教徒,安敢动这染指天下的念头!”
“丞相所言不错,我们的确只是一伙穷凶极恶的邪教徒,只不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墨师爷沉吟道:“前朝的高祖皇帝本是偏县一无赖,却可抓住乱世的机遇,历时十载一统天下,而高祖皇帝的从龙之臣中多为老家的贩夫走卒,难道这些人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位极人臣?”
“本朝的开国圣君武帝陛下更是一个放牛娃出身,少时为了苟活不仅出过家,还当过乞丐,难道他那时候便知道自己会成为日后的魏武大帝?”
“至于丞相你当年也不过是江南的一个穷书生,有幸在本朝一百九十二年科举高中,之后又得贵人赏识,这才一路坐到今日这个位置。”
“由此可见,时势造英雄,真英雄是从不问出身的。”
一番话直说的董言又惊又怒,隔了半晌才说道:“所以……所以你们才敢去动那批军粮?”
墨师爷直言不讳道:“若论出身,我独尊门门主已然胜过前朝的高祖、本朝的武帝无数倍,若要锦鲤跃龙门,差的便是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便是乱世。
若在太平盛世,天下间的寒门英杰难有用武之地。
若在动荡乱世,这些英雄豪杰便有大展拳脚之处。
“那批军粮便是我独尊门奔跃龙门的契机。”
墨师爷如此说道:“正因为少了这批军粮,前线的崔大将军注定难挽狂澜。”
“只要崔大将军落败,便再难有人抵挡匈奴的铁骑,彼时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此为乱世,亦是大争之世。”
“我独尊门匿世多年,难道真的没有能力反攻三大正宗?”
墨师爷嘴角微扬,自问自答道:“不是……三大正宗不过是我独尊门通往天下无敌之路上的垫脚石,在门主为乱世做足储备之后,一定会下令铲除他们。”
董言怒笑道:“真是好狂妄!即便崔胤雄败了,我大魏还有的是可战之将,你凭什么以为你们指望的乱世会到来!”
墨师爷淡淡道:“丞相与在下合作多年,莫不是忘了独尊门一向长于收集情报?”
董言登时面色铁青——他这些年之所以可以连连铲除政敌,少不了独尊门为他提供的情报。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忽地惊叫道:“匈奴此番之所以敢大举南侵,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崔胤雄军粮不足?”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因为我大魏的北线军防图早在三年前就已放在那位大单于的桌案上……换言之,匈奴早在三年前便在策划此次南侵。”
墨师爷似笑非笑地看着董言,悠悠道:“我们既可以出卖情报给丞相,自然也可以出卖给那位大单于。”
董言怒道:“不可能!你怎会有军防守图这样密要的……”
他话音忽地一顿,瞳孔渐渐扩大,喃喃道:“难道……难道是……”
“看来丞相已想起来了。”
墨师爷微微笑道:“丞相每次盘算克扣军饷时,在下多是伴在丞相身旁的,而丞相每当此时都改不了一个因为谨慎而养成的习惯,那便是一定要看着大魏沿线的军防图。”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徐徐道:“任何东西只要多看几次,都是一定可以记住的。”
听到这里,董言终于明白了。
可惜,他明白的太迟了。
他一直视独尊门为自己手中的一把利刃,殊不知这把利刃也一直在利用他。
他不禁苦笑道:“匈奴觊觎中原已久,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挡住那位大单于?”
墨师爷道:“不瞒丞相,大单于早已承诺他日入关之后便以长江为界,与门主南北分治,长江以北归他所域,长江以南属我独尊门。”
董言冷笑道:“大单于的发迹恶史无人不知,他弃父害兄,视盟约如草纸,根本就是一个无信无义之人,戏世雄莫不是一个傻子,才会信了他的屁话!”
墨师爷又笑了:“门主当然是不信的,因为门主与大单于本就是同一类人。”
“大单于不会相信门主,门主也不会相信大单于。”
“既是狼狈为奸,只要眼下可以达成合作即可,日后的事不妨等到日后再说。”
“毕竟就连前朝的高祖皇帝与本朝的武帝陛下,也是吞并了不少昔日盟友之后,才坐上那凌驾万人之上的龙椅。”
董言已说不出话来了——他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其实却无半点谋篡之心,遇到独尊门这群试图逆天而行的狂徒,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而,即便他想说话也再也不能说话了——心口传来的绞痛令他忍不住弯下腰,而后又匍匐在地上。
他上一息还在与墨师爷对话,怎会突然一蹶不振?
莫非他中了毒?
是谁给他下的毒?
墨师爷?
董言挣扎着抬起头,恨恨地看向墨师爷,可他看到的却是那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丞相何必如此惊奇?”
墨师爷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与董言如出一辙,“在下平生所学极广,丞相并不是第一天知道。”
正因为董言知道,所以他更加死不瞑目——他不甘心在自己死后,还要被墨师爷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大做文章。
董言看到的最久一幕,是墨师爷当着他的面换上他的衣物。
然后,一种难以抗拒的睡意令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直到十日之后,这位身无寸缕的权相的尸体,才被人发现隐埋于自家后花园的假山之下,与董言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沓事关前线战事的急报。
令人讽刺的是,发现董言尸体的居然是一群攻入相府的匈奴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