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嘿方出苑门数步,忽闻身后环佩叮咚,忆月踉跄追至。其面色犹带病容,鬓角残药未拭,扶门喘息间,足下虚浮,竟扑跌于地。臭嘿初时负手前行,充耳不闻,及闻玉体坠地之声,霍然回首,疾趋而返,双臂环之,温言相扶,说道:“忆月姑娘,明日杨护法和关护法就回来了,今日你们就在思别苑休息,莫要出门。今夜,就由林姑娘照顾你们吧!”
忆月哼道:“每日我都出门,为何今日把我关在思别苑中?况且我们为何要等杨护法回来?”
“这...”臭嘿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忆月道:“你如今还在骗我么?”
臭嘿道摸着脑袋,低着头嘿嘿发笑。
忆月轻声说道:“今日我和姐姐们中了马大力的毒,多亏了臭嘿哥哥救了我们,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把我揽在怀里的时候,我便都知道了。”
臭嘿满面羞涩,低首说道:“那只是你梦中虚幻,以后莫要再提。”跟着转身离去了。
前几日张钊飞鸽传书,杨福蓉与关滋圃在虎门关备妥诸事,以待销烟。而此刻林则徐已差兵三百余人运送鸦片向虎门寨行去。
大队人马行出数里,关滋圃骑马前来,停驻在张钊前方,禀道:“虎门寨外两里的普陀寺中可暂存鸦片,请庄主指示。”
张钊对林则徐道:“林老爷,普陀寺的僧人肯借寺庙存放鸦片,我想洋人断不会来寺院捣乱。”
林则徐抚着胡须,颔首言道:“今销烟之役迫在眉睫,羊城黎庶深明大义,或解囊以助军资,或荷锸而效奔走,或献良谋以匡时弊,此诚华夏苍生之洪福。普陀寺的慧世方丈,是我夙昔知交,他常怀家国之事。待此间诸务稍定,我当具疏上陈圣听,奏明慧世大德及羊城百姓忠义之举,请旨褒扬,以彰其功。”
王孟领大队迤逦前行,旌旗猎猎,步伐铿锵。彼时羊城百姓,扶老携幼,纷至沓来,尾随其后,若百川归海,势不可挡。街道两旁,人潮涌动,皆翘首以望,口中颂赞之声不绝于耳,皆言林则徐禁烟壮举,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又见张钊英勇果决,协理禁烟,亦赞不绝口。直至羊城十里之外,日已西斜,余晖洒满官道,百姓才依次散去。
而冯慧诗担心被人认出来,便取斗笠覆首,站在队伍末尾,与戍卒并肩而行。
至普陀寺前,已到戌时末,慧世方丈在寺外迎接,见到林则徐,便做了一个佛印,说道:“阿弥陀佛,林公前来,有失远迎。”
林则徐还礼,说道:“大师多礼了,老夫奉圣天子明诏,南下羊城肃清烟毒,幸赖黎庶拥戴,又得张兄弟仗义相助,臂助如添双翼,行事愈发顺遂。今已查缴鸦片逾万箱,积若丘山,诚为棘手。此等秽物,岂容久滞?老夫等连日筹谋,于虎门设坛销烟,以彰国威而靖海疆。唯暂借宝刹空地囤放毒物,实乃权宜之计。还望大师垂怜苍生,广开方便之门。待鸦片涤清之日,老夫即刻撤兵,断不敢再扰清修,累及佛门净地。”
慧世方丈笑道:“林公有圣召,销烟乃是立国大举,老衲定亲力亲为。两位今晚就在敝司下榻吧。”
张钊给方丈抱拳,说道:“大师,我的家就在附近,今晚就不多打搅了。明日一早我再前来帮林老爷销烟。”
林则徐满面忧愁,说道:“虽然我们已将万箱鸦片尽数运抵虎门,然销烟之法,我等仍如盲者夜行,莫知所从。此等秽物,非水火可销,若处置不当,恐遗祸无穷。老夫冥思苦想,终无善策。”
林则徐目光灼灼,顿首再拜,续道:“素闻方丈博学广识,通达万物,不知可否指点迷津?”
慧世方丈摇了摇头,说道:“阿弥陀佛。销烟之事,老衲本为方外之人,于其间诸般技艺关节,实乃一窍不通,岂敢妄自置喙、擅作决断?此等关乎国计民生、正邪消长要务,全凭林公您运筹帷幄、权衡定夺便是。
敝司虽简陋,然空房尚有几间,张施主为禁烟大事奔波劳碌,不如就在此留宿一晚。老衲已命人备下斋饭素茶,我等可围坐共商销烟大计,集思广益,或能于其中觅得良策。”
张钊心里寻思了一番,便点头同意了。
夜间,林则徐和张钊在厢房商讨禁烟事宜,恰巧杨福蓉敲门拜见。
杨福蓉跪地说道:“庄主,我按您的吩咐今晚已将冯姑娘送回了工庄,三位堂主和林姑娘安好,只是那个马大力协同乌万失在堂主茶中下了情药,若不是臭嘿兄弟,怕是堂主已经被...”
张钊道:“那些华工未习诗书礼乐,不过胼手胝足之徒。我令那几位堂主姑娘勤修拳脚,是为自保,且我临行之际,已吩咐臭嘿,令其暗中保护那几个姑娘。他虽寡言少语,然行事稳妥,有他周旋其间,我也放心了。”
杨福蓉续道:“庄主,马大力和乌万失两人心地不纯,他们屡次找堂主们的麻烦,我怕...”
张钊摆了摆手,说道:“这些华工平素里无依无靠,他们之中不乏可怜之人,如今世道混乱,我建立工庄,就是为了给这些人一个家,他们举止粗鲁,行为不端,待我回去再训诫他们吧。”
林则徐顿袖而立,缓缓而道:“张兄弟,我有一言,不吐不快。你虽心怀赤子,欲聚华工以济苍生,然须知世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良莠不齐。他们面善心恶,或笑里藏刀,岂可轻信?
你上次说不再轻易对人推心置腹,怎么今日仍然旧惯重犯呢?小兄弟年纪轻轻就建庄立派,委身以任,亦当明辨忠奸,否则将来堕奸人彀中,悔之晚呀!”
张钊抱拳笑道:“林老爷教训的是,待我回去后一定对他们严加管教。”
林则徐轻轻摇头,深叹一声,其心里对张钊十分担忧,怕他吃亏,而张钊见林则徐叹气,以为是为禁烟之事烦恼,便问道:“林老爷,鸦片焚烧不得,不如将其沉入海中吧。”
林则徐道:“这群洋人实乃奸宄之徒。若鸦片不彻底销毁,恐他们潜遣人役,乘夜泅水打捞,密藏其物。待我返京之后,他们复售此毒物于百姓,如此以来,我们此前辛劳皆成泡影。”
杨福蓉在一旁听得明白,她说道:“林大人要想销烟,何难之有?”
林则徐问道:“不知你有何妙计,且说来听听。”
杨福蓉道:“我之前听我母亲说过,我的世族曾与高氏通婚,其祖高俌是在朝大官,而其后人通晓炼金之术,相传《三石水溶图》中有记载石灰遇水则沸,可融万物,若是将鸦片用此法销毁,定保万无一失。”
林则徐闻之拍手称妙,说道:“听闻观北门中有个奇女子叫杨福蓉,是杨家将的后代,可是你么?”
杨福蓉惭愧道:“我世祖是播州土司杨端,虽有播州基业,泽被后世。然我族与北汉杨家各守一方,血脉殊途,实无瓜葛之亲。然我等后人,虽承世祖余荫,然才能平庸,难继先人伟业。我今已而立之年,仍然碌碌无为,实感汗颜。”
林则徐点了点头,笑道:“杨夫人何须妄自菲薄?有所作为者岂必雄踞一方、割据称王呢?夫人助老夫销烟,授此妙计,难道不是巾帼伟绩么?”
杨福蓉抱拳一拱,说道:“大人,您过奖了。”
张钊道:“既销烟良策已定,诸事皆备,还请林老爷施命。”
林则徐道:“明日一早我派兵将鸦片运至虎门东海岸,由杨夫人和张兄弟做我护卫,共同销烟。”
张钊起身,和杨福蓉一同领命。
翌日一早,天朗气清,海风拂面,林则徐亲率兵勇,驱牛车数百辆,满载鸦片万箱,陆续运至虎门海岸。张钊和杨福蓉护卫左右,最后一箱鸦片运至,已到当日申时。
关滋圃在销烟池旁,指挥民兵百人掘出十几个大池,并命兵勇们将鸦片箱逐一启封,倾入池中,鸦片如墨,瞬间染黑池水。继而,投以石灰、碱水,池中顿时沸腾翻滚,白烟蒸腾。
围观百姓人山人海,皆屏息凝视,见证此千古未有的盛举。老者抚须而叹,说道:“我辈久受鸦片毒害,今得见此毒物尽毁,实乃大快人心!”
有青年则握拳高呼:“林大人英明!我等愿随大人,共御外侮,保家卫国!”
林公立于池畔,目光如炬,扫视四方,见百姓皆振奋,军心亦高昂,振臂高呼:“此毒不除,国无宁日!今我等共行此义,誓将鸦片之患永绝于中华!”
此时,万众欢呼,声震海天。
张钊见关滋圃站在远处,他神色肃穆,趁无人注意,便要悄声离去。张钊夺到他的身边,说道:“滋圃兄,这几日你忙前忙后,却不说话,难道你还在生林则徐的气么?”
滋圃道:“林大人为国为民,乃是华夏英雄,我的个人恩怨又岂能算得了什么呢?”
张钊劝道:“滋圃兄,这几日我与林则徐日夜相处,发现他为人刚正不阿,想必其世祖也是正人君子,又岂会谋害你的世祖呢?”
滋圃道:“我的世祖关中堂是六百年前的人,六百年前的恩怨,本早就应该烟消云散,只是我关家守护教主六百年,没想到在今世居然喜迎教主归位,我祖上有训,林高德谋财害命,杀了我世祖关中堂,又辱其妻女,此仇不共戴天。
当年关中堂死后,张教主收留他的后人,授其武艺,又把他抚养成人,命后人守护教主反世,历代训诫,我们关家都铭记于心。当年五台山发生的事情,教主难道不记得了么?”
张钊低着头,支吾道:“我...”
片晌后,滋圃叹道:“哎,你果然不是观北门的教主。”
张钊惊道:“滋圃兄,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滋圃道:“张兄弟,其实那日你从怀中取出我世祖关中堂的银锭,我问及你名讳的时候,就知道你并非我教教主。只是这几日和兄弟你相处,发现你单纯善良,有侠义心肠,所以...”
这时滋圃拜在张钊身前,说道:“张兄弟,我关滋圃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张钊赶紧将滋圃扶了起来,说道:“滋圃兄,若你有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允你。”
滋圃道:“张兄弟,你能不能执掌我教,继续做我教教主,把我教发扬光大?”
张钊问道:“既然滋圃兄知道我并非教主,为何还叫我继续执掌观北门呢?”
滋圃仰天笑道:“世祖守护六百载而未得教主之踪,我关氏一门今已物是人非。或许观北门教主根本就是虚妄之谈,而所谓天选之人亦不过虚无缥缈。观今之世,我教幸有张兄弟执掌教主之位,教中诸事日盛一日。张兄弟才德兼备,智略超群,教内无不一人不服。若你引领我教,定能披荆斩棘,拓土开疆。我辈又何须再执迷于旧日妄念,徒耗心力呢?”
张钊低头深思许久,继而说道:“好吧,既然滋圃兄抬爱,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滋圃抱拳道:“教主有命,属下岂有不从之礼,请教主尽管吩咐。”
张钊道:“我虽非真的观北门教主,然易名此派,重整教风,就是叫江湖知道观北门非邪魔之流。林则徐奉旨禁烟,正气凛然,民心所向,如日中天。我们若逆时而动,与他作对,岂非自绝于江湖中么?”
滋圃拜道:“教主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戌时即至,众人皆抬巨鼓而出。十余壮汉,袒露臂膀,列阵如龙,各执鼓槌,蓄势待发。
忽闻一声号令,鼓声顿起,震撼天地。壮汉们挥槌如雨,鼓面震动,声传数里。虎门之畔,波涛似亦应和,鼓声与海浪共鸣。
众人围观,欢声雷动,嘻笑之声,传遍四野。
滋圃见林则徐站在高处,捋须大笑,便走到他的旁边,给他拱手作揖。
林则徐见滋圃前来,便还礼道:“关兄,这次禁烟多亏了你和夫人,若非如此,老夫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无能为力。”
滋圃道:“林大人,之前我在林府说话莽撞,多有得罪。”
林则徐笑道:“六百年前的事情,有谁说的清楚呢?关兄,你可知道‘观北门’这名字的来历么?”
滋圃闻之,大惊失色,急趋而前,拱手作揖,问道:“我夫人杨选所撰的《前世集》中未曾记载‘观北门’所寓之意,我父亦尝究之而不得其解。莫非...林大人独具慧眼,洞悉其微,竟知此名的深意吗?”
林则徐微微点头。
滋圃面露喜色,他复整衣冠,长揖及地,恳切而问:“观北门之意,实令我教众困惑已久。今遇林大人,望能垂怜赐教,开我等茅塞,解此多年之惑。我观北门当铭感五内,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