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寿宫变故乍起,满朝公卿闻风色变,皆惶惶然奔入宣德门。只因那日皇城风雪中那番乱象,早已成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唯恐大华再次重蹈覆辙。
行至甬道,但见杨炯孑然一人,缓步行来。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面露喜色,纷纷抢步上前。
“镇南侯,宫内情形究竟如何?”
“侯爷,听闻齐王妃与张氏……”
“杨小子!快些言语!我来路上听闻步军司撤防,怎的殿前司与麟嘉卫反倒把守起宣德门来?莫不是出了天大的祸事?”
一时之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问询声此起彼伏,将甬道挤得满满当当。
杨炯抬手虚按,待众人噤声,方长叹一声:“皇太后嫌德寿宫局促,想将佛堂挪去大庆殿安置。”
“荒谬……大庆殿乃……” 户部检阅郎话音戛然而止,面上血色尽褪。
在场众人皆是浸淫官场数十载,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大庆殿乃皇家大典之地,皇太后此举分明是觊觎至尊之位。再联想到近日太后与李泽过从甚密,众人心中皆是一凛,此事背后怕还有魏王的影子。
一时鸦雀无声,众人各自揣度局势,默默随着杨炯往宫外走去。
杨炯于宫门前驻足,望着不断涌来的公卿,朗声道:“列位同僚宽心!三代皇嗣安好,今夜殿前司、麟嘉卫与金花卫轮值宫门,万无一失!”
言罢,便已匆匆离去。
众人怔在原地,待回过神来,立即将与杨炯交谈过的官员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追问详情。
一时间,惊呼声、抽气声、慨叹声交织一片,旋又渐渐沉寂。
却说杨炯自宫中出来,信步沿着朱雀大街而行。
行至东城,忽见街角馄饨摊前,一人影斜倚矮凳,月下剪影竟十分熟悉。
他心头一动,脚步不自觉加快,待走近了,方看清那人面容,忙躬身行礼:“叶师兄,怎在此处用饭?母亲整日念叨,盼着你去家里聚聚呢。”
叶九龄抬眼一笑,伸手示意他同坐,又唤摊主添碗馄饨,方道:“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扰师娘清净?这里倒也自在,你瞧这往来行人、蒸腾热气,满是烟火气儿,甚好!”
杨炯依言坐下,瞥见桌上早已摆好两只粗陶酒杯,便知师兄定有话要说。当下也不客套,启了酒封,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将今夜德寿宫种种事端,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尽数道出。
叶九龄听毕,端起粗陶酒杯轻抿一口,目光如炬,徐徐道来:“万和宜、康白皆未现身,可见与皇太后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根基不稳。李泽亦不在席中,足见其根本未将太后放在眼里。依我看来,李泽极有可能绕过皇太后,私下与万康二人达成了交易。”
他放下酒杯,继续分析:“太后此番设家宴,邀吕大猷、吴散木遗孤赴会,又知邹鲁明日进京。这哪里只是敲打李淑、震慑李漟那般简单?分明是向李泽一党展示自己的筹码,暗示自身价值。”
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只是千算万算,怕是没料到李淑出手如此果决。
大公主此次当真是眼明手快,若能在众目睽睽下除去崔穆清,皇后一脉便只剩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李清可用,再无争位之力。
届时,不论局面如何混乱,握有张月娘与陈氏两张王牌的李淑,终究占了上风。不过那李漟也非等闲之辈,早就在张月娘身边布下暗子。
此番虽两败俱伤,倒也让李淑赢了半局。”
杨炯眉头深锁,不住往杯中斟酒:“师兄,我着实没想到局势竟急转直下。第三代皇嗣分娩至少要到入秋,他们怎就这般迫不及待?”
叶九龄望着眼前这个短短一年便声名鹊起的师弟,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笑着叹道:“这其中缘故,大半与你有关。”
“我?” 杨炯一愣,眼中尽是疑惑,手中酒杯不觉停在半空。
叶九龄颔首,眸光深沉如古井:“你这一年间手刃三皇,为大华换来十载太平,这般功绩,当真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再加上恩师在朝堂的根基,若梁王府有心,慢则五年,快则三载,便可登临大宝。只是恩师心怀苍生,不愿见百姓再遭离乱之苦,才会造成如今这般局面。”
他轻轻转动酒杯,续道:“可旁人哪里懂得恩师苦心?自你归来,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试探你的心意,试探梁王府的虚实。他们都盼着摸透你的心思,好为自己谋个前程。师弟,你身处漩涡中心,周遭皆是心怀鬼胎之人啊!”
“如此说来,父亲前往白虎观,也是为了统一人心?” 杨炯神色凝重。
叶九龄赞许地点头:“幸而你行事缜密,让众人都以为尚有周旋余地,都想着在这局中分得一杯羹。若他们察觉你有称帝之心,怕是即刻便要联合起来,对你群起而攻之。”
杨炯闻言,这才恍然惊觉,那看似寻常的学子案,实则是冲着梁王府而来。唯有摸清梁王府的态度,各方势力才能放心争斗,不然一旦梁王府横插一手,这盘苦心经营的棋局定会满盘皆输。
正思忖间,叶九龄接过摊主递来的馄饨,热气袅袅升腾,将他的面容笼在朦胧之中:“尝尝这柳叶馄饨。前梁时便有的老味道,如今传到儿子辈,竟还能保持当年风味。我自小就好这一口,你也试试。”
杨炯听出他话中有话,却也不好追问,只得夹起一颗馄饨送入口中,笑道:“师兄是前梁世家子弟,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推荐的吃食自然错不了。”
叶九龄笑着摆了摆手,见杨炯尝过馄饨后频频点头,也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碗中热气蒸腾,如纱帐般笼住他的面容,恍惚间竟带了几分旧时长安的朦胧:“我出生那会儿,长安城的繁华比眼下更盛十倍不止。记得朱雀大街上鎏金铜驼铃叮咚作响,胡商的骆驼队驮着波斯琉璃,在三十六丈宽的御道上绵延不绝。”
他竹箸轻点碗沿,馄饨汤里的虾米随节奏轻轻沉浮:“沿街酒肆悬着金箔灯笼,昆仑奴手捧安息香炉穿梭其间。椒盐炙肉的香气混着龟兹乐坊的箜篌声,直把西市商铺染成流动的星河。
绸庄里能寻到大食火浣布,波斯邸后院藏着三丈高的珊瑚树。码头上,岭南荔枝与西域葡萄同船卸货,胡姬酒肆的招牌上写着‘玉碗盛琥珀’”
说到此处,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氤氲热气中,话语不辨悲喜:“各国使节的金车与太学生的青衫在槐荫下交错,坊墙外飘着新科进士题诗的纸鸢,护城河倒映着十里牡丹灯山。那样的盛景,当真天下唯一。”
杨炯郑重颔首:“这些盛况,我在典籍中读过,也听长安百姓讲过。”
叶九龄幽幽一叹,神色中交织着追忆与怅惘:“后来前梁皇帝推行新政,致使天下大乱,不过数年便国破身死。我这辈子,只盼着能再现长安昔日荣光。不知有生之年,可还有这等机缘?”
杨炯闻言心头剧震,沉默良久,方试探着问道:“师兄……可是不赞同石师兄的新政?”
叶九龄摇了摇头,咬了一口馄饨便搁下竹箸,神色凝重道:“恩师要杀人了!”
杨炯望着师兄眉间紧锁的愁云,轻声劝道:“历朝历代革新,本就是破而后立,重新分配利益。若无流血,新政如何推行?”
他自是明白叶九龄的忧虑。长安是其故土,少时目睹过盛世风华,如今刚盼来太平,即便不施新政,按旧制休养生息,十年也可重现往昔盛景。
可石介推行的新政虽见短期成效,阻力却愈发沉重。前梁因改革而亡的教训犹在眼前,老爷子此番决心以铁腕开路,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叶九龄忧心忡忡,亦是情理之中。
王府内的师兄弟们,对此本就各执己见。
叶九龄出身世家大族,行事稳重,主张循序渐进的温和变革,宁可耗时久些,也要将动荡压至最低;而石介出身寒门,骨子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即便历经多年磨练,那份锐意革新的决心也从未动摇。
这两种主张,原无对错之分,不过是时机是否相宜。
叶九龄闻言,长叹一声,执壶为杨炯斟酒:“长安城里百年老店虽有七家,可传承至今,滋味、成色皆不复往昔。这新政推行易,守成却难啊!”
他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忧虑,“新党起,则旧党立,中立者观望,如此党争之祸,恐重蹈前朝覆辙。如今江南一带,新政已现乱象。吏部以青苗法摊派多寡论政绩,两浙路官吏已有微词,其他州路只怕更甚。”
说罢,他放下酒壶,神色凝重:“就在刚才,御史中丞丁凛上《新政弊病十书》,字字如刀,痛陈新政十大弊端。石师弟在吏部与之激辩,二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动起手来。
我细读那奏疏,虽言辞激烈,可用人失当、百姓负担加重、考核失察等弊病,却句句属实。”
杨炯对丁凛早有耳闻。此人清廉严苛,刚任御史中丞,便将御史台同僚参了个遍,脾气又臭又硬;而石介更是出了名的执拗,这两人狭路相逢,简直是火石相撞,焉有不迸火星之理?
思及此,杨炯轻笑一声,回敬叶九龄一杯酒,悠悠问道:“师兄可听过‘开窗理论’?”
“哦?” 叶九龄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师弟总能想出新奇论调,这我倒要听听!”
杨炯执杯轻晃,琥珀色酒液在粗陶杯中泛起涟漪:“譬如这小小馄饨摊,众人挤坐其间,有人嫌闷热欲开窗通风,却遭大半人阻拦。依师兄之见,该如何破局?”
叶九龄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寻得众人反对之由,解其心结,求同存异。待共识渐成,开窗之事,自可水到渠成。”
杨炯闻言,忽而狡黠一笑,眼中闪着光亮:“师兄何不试试掀开屋顶?”
“掀开屋顶?” 叶九龄挑眉,眼中满是疑惑。
“正是!” 杨炯将酒杯轻轻一搁,神色从容,“先闹出掀屋顶的大动静,引得众人惊慌,此时再提开窗之事,岂不比寻常时候容易?父亲与石师兄行事激进,倒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能震慑住那些冥顽不灵的守旧派。”
他目光灼灼,续道,“而师兄最擅调和矛盾、稳住局面,这大概便是父亲执意送你入中枢的缘故。如此一来,咱们摸着石头过河,进三步退两步,总能寻得两全之策。”
叶九龄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骂道:“好你个滑头!新政里多少主意是你与石介捣鼓出来的?如今倒躲在背后,半句骂名也不肯担!”
“石师兄天天往我家蹭饭,母亲疼他比我这亲生儿子还甚!” 杨炯摊开手,故作无奈,“这骂名,自然该他替我扛着。”
“你这小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叶九龄大笑,“亏得你还叫我去家里吃饭,原是没安好心!”
二人笑作一团,杨炯忽而敛了笑意,正色问道:“师兄,可愿再等五年?”
叶九龄端起酒杯,目光坚定的回应:“只要这柳叶馄饨的滋味不变,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得!”
杨炯眼中闪过笑意,玩笑道:“那就说定了!日后萱儿、李潆的孩子,还指着你这位先生教导呢。到时候小娃娃们若往你砚台里撒尿,可别气得干瞪眼!”
“哈哈哈!如此趣事,我求之不得!” 叶九龄仰头大笑,烛火映得他眉眼舒展,方才的忧虑都化作了这满室笑语。
此后话锋忽转,虽碗中馄饨早化作腹中暖意,两人却谈兴不减,从塞北驼铃说到江南烟雨,将天下奇闻轶事娓娓道来。
酒过数巡,兴致愈发高昂,直喝得醺醺然、醉意朦胧,方互相搀扶着起身,脚步踉跄地各自归家。
叶九龄素来善饮,未尝有失。
是夜,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归来后犹自呓语,忽振臂呼曰:“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