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健引着傅钺踏入一座酒楼,说是文元城中数一数二的所在,他们宗主早已在楼上静候。
此时正值饭点,一楼与二楼座无虚席,热闹非凡。肖然所在的包厢位于三楼,临窗而设,凭窗望去,楼下街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片繁华喧嚣之景。
伍健抬手,叩响包厢的雕花木门,待听到里面传出应允之声,才缓缓推门而入。
门开的刹那,傅钺一眼便瞧见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与记忆中的人相比,眼前之人多了几分成熟,神情间也添了些许圆滑世故。
“欸欸欸!”那人抬手指着傅钺,“欸”了许久,待要喊出名字时,眼角余光瞥见周遭还有旁人,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
“怎么,几年不见,仝兄不记得我了?”傅钺嘴角噙着笑意,看向仝舟,随后径直走到他身旁,悠然落座。
屋内,不仅有一元宗的弟子,济云楼的几位也在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个中律司的记录员。
仝舟方才差点脱口喊出傅霖之名,可在场并非所有人都知晓傅霖与傅钺本是同一人。尤其是还有小辈在场,这话就更不能贸然出口了。
肖然自然明白仝舟的顾虑,当即吩咐伍健带着众人出去,另寻一桌落座。
等人都离去后,厢房内仅剩下四人,还有一位是一元宗的大弟子,傅钺之前执行任务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既然人都到齐了,傅公子,您先点菜吧。”肖然说着,将菜单往傅钺身旁轻轻推了推。
傅钺也未与他客气,点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后,便将菜单推了回去。
待肖然点菜之际,仝舟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问道:“实不相瞒,兄弟一直有个疑惑,当年那个任务,究竟是意外,还是你精心策划的脱身之计?”
傅钺提起茶壶,倒了几杯茶,动作不紧不慢,反问道:“何出此言?”
“唉,中律司公布你那个任务失败时,我们都挺难以置信的。毕竟,怎么可能呢?你啊,傅霖!居然会在任务中牺牲,光是想想,都让人难以接受。”
仝舟接过傅钺递来的茶,道谢后,接着说道:“可事后细细思量,又觉得诸多蹊跷。太安静了,你们献岁山上下,对于此事平静得反常。既无人痛哭吊唁,也没人前往中律司讨要说法,这绝不是献岁阁一贯的作风。”
“再者说,且不提你师父平日那般珍视你,都不见他有丝毫伤心之色。就说江洵,你们可是莫逆之交,你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居然还有心思接任阁主之位,实在让我觉得怪异。”
“而且,大家都说,倘若你没去执行那个任务,说不定当时登上小阁主之位的人,便是你了。”
“可后来嘛,这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应当是你们献岁阁内部设下的计谋,目的就是让你金蝉脱壳,回龙潜谷安心做你的少谷主。”
“不过,兄弟还是为你感到惋惜。当然,我绝非说龙潜谷不好,我对你是否为魔修,并不在意。”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若当时继续以傅霖的身份生活,莫说献岁阁,便是那今朝榜,也必定有你一席之地。咱们这一辈中,你可是最有望登顶之人,如今却......唉......我没有说你现在不好的意思哈。”
傅钺无奈地笑了笑,继而轻叹一声:“我倒是没想到,仝兄竟是第一个为我感到惋惜之人。”
“啊?不能吧。不过那任务究竟怎么回事儿?真是你们故意为之?”
“哪儿那么故意为之的事情,确实是在下能力不足,才致使任务失败。”
傅钺略去中律司信号筒失效一事,此事未曾公开,他此刻说出,多有不妥。虽说他也是受害者,可若真的修为了得,压根就用不到信号筒那种东西。
“那你与江洵他们呢?可曾见过面?”菜单转到仝舟手中,他一边翻看着,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见过。”傅钺如实作答。
“那你们之间的关系......没产生什么嫌隙吧?”
仝舟近些年虽将江洵视为好友,可就事论事,这事儿若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做不到跟没事儿人一样。
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一个任务,所有好处都落到了兄弟头上,换做谁,难免都有些不是滋味。
要说不怨吧,也不太现实,哪有人能豁达至此?
可要说怨吧,又怨不到旁人身上,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
仔细想来,当年令人惋惜之人,又何止傅钺一人,还有阳春门的秦在锦。那般好的年纪,却只能卧病在床、长睡不醒。
所有人都在这几年间卯足了劲儿地向前走,当阁主的当阁主,当宗主的当宗主,有人转身入朝为官,有人赚的盆满钵满,唯他,被留在了原地。
傅钺轻抿一口茶水,淡然回道:“没有。”
“啊……那就好那就好。”仝舟说话间,上手拍了拍傅越的肩膀。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板娘笑意盈盈地款步而入,身后袅袅婷婷地跟着几个年轻姑娘,面上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怯意。
老板娘朱唇轻启,柔声道:“大人们只管放宽心,这几位可都是新来的,清清白白,干净得很。”
傅钺目光淡淡地扫过几人,瞬间便明白其中的意思,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微微抬起,作出一个制止的动作。
仝舟瞧见后,脸上露出一副“兄弟之间无需多言,我都懂”的神情,转而对老板娘说道:“我这兄弟对姑娘不感兴趣。”
傅钺:嗯?
老板娘听闻,不禁掩嘴轻笑出声:“不打紧的,男孩也有,我这就叫他们上来,保管有公子喜欢的类型。”
傅钺微微皱了下眉,语气平静道:“不必麻烦,我都不喜欢。”
老板娘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肖然,她虽不认识傅钺,但瞧他一身华服,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便知此人非富即贵。
况且肖然与他交谈时,语气里满是敬重,此人身份应当与肖然不相上下,可能更甚。
“听他的。”肖然对老板娘说道。
于是乎,除了傅钺,其余三人身旁都有姑娘或站或坐,殷勤地倒茶夹菜,笑语嫣然。
待老板娘离去后,肖然笑着打趣道:“我倒是当真不知傅公子的喜好,如此看来,之前的传言倒也有几分可信度。”
“什么传言?”
仝舟接过话茬,忙不迭地回道:“就是你心悦你师父之事啊。”
“并非传言,只是过去。”傅钺毫无避讳之意,他确实曾对温如玉动过心,这没什么可隐瞒的。
肖然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他身旁的姑娘见状,眼波流转,贴心地帮他夹了一块他原本想夹的菜,放入碗中。
“那现在呢?”仝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吃饭哪有八卦来得有趣。
他见过温如玉几面,无论是那超凡的剑法,还是出众的相貌,都令人过目难忘,喜欢那样的人,可太正常了。
“现在么,心悦小江阁主。”傅钺语气平缓地吐出这句话。
“哈?”正端着茶杯喝水的仝舟听到这话,毫无防备地被呛到,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满脸惊愕地问道:“你们不是哥们儿来的吗?”
当年,他们五人关系之好,在江湖中无人不知。
每次做任务都是形影不离,就连中律司的南宫容若都对他们极为熟悉,见到他们后还会特意告知有哪些适合五人一同承接的任务尚未被领取。
这份情谊,不知引得多少门派弟子羡慕不已。
毕竟,若是可能的话,谁都不愿孤身一人去执行任务,稍有不慎,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更甭提能有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挚友了。
可这又谈何容易?一旦领取任务,便意味着是竞争关系,谁不想争得头筹,平步青云?
即便是同门师兄弟一同外出,能做到毫无保留、彼此信任的又有几人?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傅钺抬眸,看向仝舟。
“没什么,不是,我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仝舟回忆起深塘坞那个任务,当时这俩人关系好像没那么好吧,尤其是江洵,同傅越讲话时还有点儿阴阳怪气的语气在。
“你当年看了么?你那时心思在谁身上,需要我多言提醒一番么。”
仝舟当即尴尬的笑出了声,他确实没有分出太多目光留意这俩人的一举一动。
“呦,还有让仝楼主在意之人?哪位啊?快说来听听。”肖然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以后这种八卦局就应该多组几次,比跟那群事儿精的人吃饭可好太多,成天不是论道就是修行的,累不累啊?
仝舟将杯子里酒一饮而尽,潇洒道:“嗐!沈亦行呗,当时任务等级有误,是沈兄赶来救的场。”
肖然默不作声地朝仝舟竖了个大拇指,兄弟好样的!
仝舟见状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纯欣赏,可不敢有非分之想。”
“懂!都懂!”
“你懂个屁!收起你那龌龊的心思!”仝舟回怼道,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
他冷哼一声,又将话题转到傅越身上,“那你这事儿,江洵知道吗?”
“他应当知道。”
傅钺伸手夹了一块竹笋,正欲收回胳膊时,却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杯子。“哐当”一声,杯子落地,茶水四溅,打湿了身旁姑娘的衣裙。
傅钺不禁挑了下眉,他的杯子放在左手边,而被打翻的那只,是身旁这位姑娘的,可他夹菜前分明记得右手边没有杯子。
“公子,不好意思,是奴家放错了。”那姑娘神色慌张,连忙弯腰去捡掉落的杯子,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歉意。
然而,却在起身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往傅钺身上放了个东西。
“是我方才没看清楚,姑娘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傅钺说话间,将那人放在他腿上的纸条藏进袖口。
这顿饭吃得有些漫长,足足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几人因着喝了些酒,回一元宗的路上,皆是乘坐马车而行。
当马车内只有傅钺一人时,他才将那张纸条展开,上面写着:“许廷宽换展洄”六个字。
傅钺虽因酒意脑子有些发懵,但还是猜出了这信的来源。
旁人或许不知展洄与他的关系,但当年一同去过深塘坞的玄泽必定知晓。
他与邱漓交情深厚,所以,哪怕是看在邱漓的面子上,也绝不会对展洄的生死坐视不理。
只是,玄泽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掌握他的行动轨迹?
这种敌人在暗处,自己却暴露在明处的局面,着实让人感到烦躁。
马车缓缓行至一元宗,傅钺将沈峥渡写的信以及嘱托他带的话一并交给肖然。肖然点头接过,随后吩咐身旁的小弟子带傅钺去厢房休息。
“我能先去看看许廷宽吗?”傅钺问道。
“自然可以,是杀是剐,是放是留,全凭公子心意。”
他们再怎么审讯,也撬不开许廷宽的嘴。这人生得细皮嫩肉,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不管问什么,都死不开口,哪怕上了刑具,也只是默默受着,这般执拗,当真是没一点儿意思。
与其僵持下去,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傅钺。日后一元宗指不定还有用得着龙潜谷的地方,留个人情,总归没坏处。
小弟子领着傅钺前往暗牢,一路七拐八绕,越走光线越暗。
暗牢里的环境恶劣至极,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脑发昏。
许廷宽被关押地方,在这暗牢里算是较为宽敞的了,只是两旁相邻的牢房皆空荡荡的,衬出此处阴森冷清。
此刻,那人被绑在木架之上,四肢被缚灵索紧紧缠绕,原本洁白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殷红刺目。
他披头散发,发丝凌乱地遮挡住大半张脸,如此狼狈的模样,恰似身着红衣的厉鬼,透着几分诡异与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