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乐亭营守备都司韩林,叩见大帅。”
大长山岛副将府,在等候了三日以后,韩林终于见到了毛文龙。
然而这声拜见从他嘴里说出去以后,却迟迟未见回音。
未得应允,韩林也不敢自行起身,他的余光当中,只有一赭褐色的牛皮战靴,战靴筒高及膝,靴帮缀铁钉防滑,此外就是腰间扎束着的黑鞓玉带,代表其正一品的品级。
一只手拇指叩入带内,剩下四指正不断拍着。
毛文龙在思考。
沉默当中,韩林将头埋地更低了一些,以表恭顺之意。
韩林的心绪也在电转。
按理说,下官应邀来见,在拜见表达崇敬之意以后,本着礼尚往来的规矩,上官也要有所表示,免礼赐座看茶。
当然韩林和毛文龙的地位天差地别,赐座看茶几乎是别想了,不过至少也要站起来回话才是。
但从他进门至今已经过去了不少的时间,毛文龙别说表示了,甚至一个字儿都没说,他不知道毛文龙在想什么,又想干什么。
两个人的品级相去甚远,这给了韩林莫大的压力。
又过了一阵,拍着玉带的手终于停了,一个伴随着冷哼的浑厚声音,传入韩林的耳中:“年纪轻轻,胆子不小。”
冷风从门缝钻入,让韩林不由得心中一颤,猝然一惊。
毛文龙与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兴师问罪。
心念电转之间,也差不多明白了毛文龙为何如此。
他是在说韩林以外将之身,驱动本镇之兵。
但这件事韩林要是认下,那要杀要剐可就真的是毛文龙说的算了,因此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帅息怒,卑职实不知因何事迁怒于大帅。”
“抬起头来回话。”
又是一声冷哼。
韩林将头抬了起来,微微打量了这位鼎鼎有名的毛大帅。
毛文龙五十许的样子,额耸面丰,辽东的海风极硬,而他又久居海岛,脸庞黝黑,厚重的胡须垂在胸前,身材十分魁梧,韩林暗暗估算了一下,这体型至少能装下他一个半,也许是开镇独断久了,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冷淡的面孔当中,暗藏着一丝憔悴。
“好好的永平府不待,跑到我这鸟不拉屎的东江镇干什么来了?”
“回大帅,除守备乐庭外,卑职还领着乐亭的水营。九月初,渤海寇起,相聚为盗,常兴劫掠之事,贼氛披猖,境内骚动。商民不堪其扰,在卑职府前嚎啕,请职止暴。保境安民乃是本职,况乃渤海为京师、辽镇、东江、登州之通衢,乐亭一线亦为永平孔道,卑职不敢坐视水火,于是便摇桨出海,力图歼制。”
跪在坚硬的板石上面韩林的膝盖有些疼,他稍微挪动了一下继续道——
“半月余,职连剿贼人七八股,俘大小船五六十,彼时已行至老铁山水道,突遇疾风巨浪,这才去旅顺躲避。”
这番措辞是韩林早就想好的,一时间毛文龙也没找到什么破绽。
“前张攀有信,言你助其前解旅顺之围,后又进兵金州。如此冒失,就不怕丢了旅顺吗?!”
毛文龙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林,面若寒霜:“旅顺乃东江镇重地,若其丢失,定会动摇东江之根基!”
说着,毛文龙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跪在地上的韩林大声呵斥:“张攀不知进退,你也好大的胆子,一个外镇之将,何敢驱使我东江劲卒!”
韩林冷汗都冒出来了,他在脑海当中无数次幻想过与毛文龙相见的场景,或热情或冷落,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毛文龙毫不讲情面的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感情……老子帮你们东江镇还帮出错来了。
此情此景,韩林也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诽。
不过他的脸上倒是显得十分平静,略一沉吟,口中道:“回大帅,想必大帅已知,其时张游击不能视事,常昏偶醒。醒间与职垂泪云:‘大帅待我不薄,委以重任,若失旅顺,损己身性命事小,坏大帅谋略事大’,才万般恳求卑职必保旅顺,声泪之间几欲泣血。卑职亦知旅顺乃东江要冲,安敢惜身?这才临危受命,大帅之言,卑职实感冤枉。”
一番话韩林不仅将自己摘了出来,同时还将自己和张攀推向了道德的制高点,打造出了可歌可泣的形象。
毛文龙的脸色稍霁,但仍显得十分冷淡:“好,既然如此,你以外镇之将调动我镇之卒的事情就罢了。只要保证旅顺不失即可,为何又要出城接敌,后又进兵金州?!万一有什么差错,岂不是前功尽弃,丧兵失地,到时候你有多少脑袋可以砍!”
“大帅明鉴……”
韩林脸上浮现出一丝委屈,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其时佟养性率军围旅顺,旅顺之势形如危卵。若教其一直这么围着,日久之下,人心必定思动,开城迎贼之事不远矣,后职哨骑来报,佟养性不过外强中干,以蒙古、包衣虚张真鞑之声势。职便觉得或可出城浪战以振军心。”
“一战毕,军心可用,职以为,便可效大帅镇江之举。”
韩林所说的镇江之举,就是镇江大捷。
这是明军与鞑子交战以来的首胜,也是第一次收复失地,更是毛文龙的飞黄之战。
毛文龙挑了挑眉毛,没想到韩林竟然将他给关联了起来。
“昔先皇时,鞑贼攻城掠地,焰气嚣张,视我于无物,在占据镇江以后,竟不思守,反倾巢而出,抄杀不肯归降的百姓,此与旅顺的情形何其相似?而更相似的是,鞑贼伪金州守佟养性,不就是当初伪镇江守佟养真的族弟?”
毛文龙回忆了下张攀给他的塘报,当时他正在领兵在南四卫冲杀,守卫金州的佟养性生怕旅顺也起兵迎合,于是就假托包衣和外藩蒙古,以其人虚张声势,围堵了旅顺,而金州那边确实十分空虚。
毛文龙点了点头,就又听韩林继续说道:“佟养性来势汹汹,但不过是金外絮内,外强中干,若只婴城固守,岂不是叫彼小视?旅顺乃我皇明旅顺,乃东江之旅顺,乃大帅之旅顺,卑职不敢堕了大帅的威风,便先于其战于野,东江镇兵不愧天下第一等悍卒,职令方下,奴贼即败!”
韩林又将东江镇兵给抬了起来:“至于进军金州,一个是其时军心可用;再一个就是卑职不才,也想像大帅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汉家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