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卫念,是我爹给我起的。
他临走前才告诉我,为何是念。
念,即心上有令主儿的意思。
只可惜我书念得不够多,又或者不知晓爹娘的那些陈年旧事,不懂爹的话中意。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招娣,我阿姐的名字叫引弟。
后来,时间一久,我就忘记了我叫什么。
只记得我是卫念,杭州城卫府的大小姐。
我骗了娘亲和爹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失忆,而是装出来的。
那年饥荒,走到半路时连树皮都啃不到。
所有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眼睛大大的,却没有一丝神采,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人群走。
爹娘看着弟弟,又看了看我和姐姐,最后决定将我和姐姐都卖了,好换成粮食,叫剩下的一家子活下来。
可,四周都是灾民,沿途经过的城池都不许灾民进,我和阿姐只剩一副骨架模样,哪有人会用比命还贵的粮食买两个干瘦的小丫头?
商量的话不知怎得被姐姐知道了,她连夜背着我逃上山,走了好几日,又拦下无数辆车,最后只有娘亲和爹爹的马车停了下来。
阿姐说,让我装作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这样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才会将我留下。
或是当孩子养着,又或是当个小丫鬟,怎么着都比被卖掉,或者被换了吃掉强。
娘亲和爹爹心善,将我留了下来,还把我当他们的女儿,我穿上了见都没见过的好衣裳,带着卖掉我也买不起的金银首饰,还有一个比老家那几间土屋子加起来还大的小院子。
只可惜,这些,阿姐都没能见过。
他们说大户人家都喜欢性子机灵活泼的女娃娃,我便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那些逃难的日子刻在骨里,有时做梦惊醒,我都怕醒来后还是在那荒山野岭。
因此,我见不得流浪的东西。
怕娘亲和爹爹起疑,一开始只敢捡些小猫儿小狗儿,小小的院儿里,每次一回来腿上都爬满了这些小家伙。
爹娘也不恼,不仅在我念书时帮我照看着,还帮我将挠破的衣裳拿去给小家伙们做窝。
后来我胆子大了,竟然在街上捡了一个小哥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夫婿。
我本以为会被爹娘责骂一声,却不曾想爹娘只是看了看这个小哥,就让管家叶叔带他去后厨吃饭,后来他就被养在馆子里的后院。
我们同病相怜,这个秘密,在大婚当夜我便告诉了他。
但其实,他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
许是儿时的那些伎俩太过拙劣,我的秘密早就被人看穿。
出阁前,娘亲来看我梳妆得如何。
我心中忐忑,叫走了下人,紧紧握着娘亲的手。
我说:“娘,其实女儿还有事瞒着你和爹。”
娘只是笑着,见我为难,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她说:“娘都知道,今日大喜,别说这些,好好成亲,日后跟着女婿一块儿孝敬我和你爹就好......”
原来娘什么都知道。
我还一直在想,我是何时露馅的。
后来娘亲去了,我将此事同爹爹说,爹爹才笑着说。
“我和你娘早就知道了,你少时装得可不像,头几夜做梦都在哭,说着些梦话,早晨起来眼睛就肿得只有一条缝,只是当时同你娘商量了,怕你伤心,就没多问,等你自己跟我们坦白......”
我很早就知道娘亲和爹爹的身份不简单。
因为每逢南巡时候,馆子里就会多一群姨母,要握着娘亲的手从白天说到夜晚。
还有一个叫十五的叔叔,他总是不敢进来,就站在馆子旁遥遥看着。
馆子里有一年惹了事,有几个流氓抬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野尸,硬说是吃馆子里的东西吃死了人。
那时正逢南巡,杭州城的知府恨不得要杀鸡儆猴。
二话不说就捉了店里的掌柜和伙计,要叫他们一命抵一命。
人是白日捉的,不到黄昏便被送了回来,知府还亲自上门赔笑,最后被娘拿扫帚赶了出去。
我有些好奇,跟上了知府,最后跟到一条巷子,发现他正对着一个老爷模样的人下跪。
他一扭头就看见了我,抬手招我上前。
瞧着年近三十,已经蓄起了胡须。
“你就是念儿吧?我是你哥,这个就当成是见面礼,日后若是碰到麻烦,就拿去府衙,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后面他走了,知府擦着汗,才同我讲,不知娘亲是宫里头出来的皇子乳母,这才冒犯了,临走前,还塞了我些金灿灿的元宝,叫我在娘亲面前说说好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自称是我哥的人,当时只觉得,他长得好老,怎么可能是我哥。
这个自称是我哥的人,我只见过他两回,最后一回是在娘亲坟前。
是清明后的日子,爹去了许久都不回来,家仆也没个信儿。
我不放心,要去接,远远的看见他们俩在说话。
娘亲和爹爹莫名其妙到杭州城扎根,凑在一起的一家子没少听到那些风言风语。
爹爹没有胡须,我这个女儿又是捡来的,不少人就猜他是宫里头出来的太监,背地里传得厉害却也没敢说到明面上来。
有时就会冷不丁问我,我爹以前是干什么的,怎么没有胡子?是不是是个没把的?
我脾气被养得厉害,一问这个就得翻脸骂人,边骂还边从兜里掏出东西砸他们,时日久了,便没人敢惹我。
整个杭州城的人都知道,城南卫府的大小姐不好惹。
府里的嬷嬷常常担心我这样脾气,日后会嫁不出去。
爹娘知道后也只说无妨,大不了他们养我一辈子。
姓卫的姑娘,旁的愣头青可攀不上。
娘亲走后,整个卫府都好像没了主心骨。
爹爹每日笑着,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我很难过,更怕前脚没了娘,后脚爹也跟着去了。
娘刚走那段时日,我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爹。
爹看出来了,笑着跟我说别担心,叫我忙自己的,他说他答应了娘,要好好活着,不会骗她。
爹真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连我那捡来憨厚夫君都比不上。
娘走后,他每隔几日都要上山去,刚开始还好,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我不放心,总要陪他一起,或者是让府里的人跟着一块儿去。
他总说要多跟娘说说话,怕她一个人孤单。
那幅画他每日都要看上许久,他说怕时日久了,就忘记了娘的模样,又怕娘认不出他,那么多年过去,一直都穿的藏青色。
他说娘喜欢他穿藏青,哪怕日后老得丑了,下去后穿这一身藏青,娘也能认出他来。
再后来,爹如愿以偿的下去同娘团聚,临走时,我将那幅画放进了他的棺材里。
爹拿着它,下去后一个一个找,不怕娘认不出来。
夫君很能干,馆子开遍了江南,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小小的卫家,变成了杭州城最大的商贾。
我看着我的儿孙们一个一个长大,成家立业,不少儿孙在朝堂上当官,卫氏一族也愈来愈壮大。
卫氏的祠堂就立在杭州城。
族谱的第一页。
是我那痴情的爹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