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等人被撵出坊市时颇为狼狈,足足有十几个火铳兵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边,将黎叔吓得也不敢多留。
他们都认得火铳,这玩意儿威力是大,可所耗靡费,也只有朝廷才用得起,像是这样成建制的火铳队,裴硕也是第一次见,心底再次对于这陈氏商行,以及背后的陈长帆,感到不可思议。
这些人不过是从青山县那种小地方过来的村夫,听说那陈长帆以前只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捕鱼郎,怎能有如今这么大的手笔?
莫非那小风山上其实有金矿?
不然这崛起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他们火掌门在这坊市里经营了多少年了,这陈氏商行一来,就直接把自家坊市搅得客流少了一半。
一想到有这样一个竞争对手与自己隔街相望,裴硕就觉得坐立难安。
“在武力方面,我是斗不过这他们,在经商方面,他们似乎颇有心得,可在算计上,我还是更胜一筹……”
“少主,你还是太嫩了。”黎叔在一旁轻笑道。
裴硕不解,“你什么意思?”
黎叔依旧是笑,裴硕一愣,旋即表情一点一点的难看了下去。
“他刚才在硬撑!”
裴硕恍然大悟,转身就要冲回去,却被黎叔一把拉住。
“你这次若再过去,我怕你爹要过来给你收尸了。”
裴硕脸色难看。
他刚才明明算得周全。
那毒酒乃是阳谋,无论如何都难以破解,可千算万算,他竟也没算到,那沈管家竟是喝了两壶毒酒,也要扞卫他所谓的东家。
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裴硕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若本少有难,你们几个谁愿替我挡枪?”
无人回应。
裴硕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怨怼。
这帮吃干饭的狗东西,竟没一个人愿意为本少去死?
这也难怪,这裴硕今日可以随意牺牲一个手下去做局,保不齐明日便会轮到自己,这样的畜生,谁会真的愿意为其效命?
裴硕黑着脸。
与其说他是怨怼,倒不如说是嫉妒,那个陈长帆究竟有什么魔力,可以让属下甘愿为其去死。
刚才那陈长帆分明就不在现场,那姓沈的图什么呢?
“黎叔,我不理解。”
这位少门主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挫败感,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黎叔不语,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你先别说话了,抓紧跑路。”
“我已经在跑了!”裴硕有些气喘,“不过我还是不信,真有人敢当街追出来杀我。”
黎叔速度又快了几分,“不管你信不信,你要是再跑慢点,只怕小命儿就不保了。”
“黎叔,你咒我死?”
黎叔摇头,目光时不时看向身后,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刚才应该庆幸,那位刚才正好不在坊市里,不然你恐怕出不了那坊市。”
裴硕想起了黎叔昨日的话,他说那个以手刀杀人的武夫,实力不在自己之下。
四阶武夫。
他又想到了昨日那两具无头尸体的惨状,竟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黎叔,我们还是快些走,我怕万一那人追了过来,我们不好……”
黎叔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大变。
一道仿佛来自幽冥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别怕,我来了。”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街上行人忽然惊慌逃散,而长街尽头,忽地亮起一抹幽绿之光。
黎叔神色一凛,看着那一抹绿光,像是风一般急速掠过长街,径直朝着这边席卷而来。
他瞳孔一缩,看到那是一道凌厉的人影,那人肩扛一把修长苗刀,正呼呼地冒着绿焰。
那人还腰悬一把血色弯刀,殷红血色仿佛要渗出来一般。
相隔老远,他便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气血之力,以及一股难以自抑的滔天怒意。
“是陈庄主!”
有人认了出来,惊恐出声。
“看这气血如此雄浑,想必昨日就是他出手了。”
黎叔停下了脚步,面对疑似与他同阶的武夫,一味逃跑是没用的,还不如原地应战,或许还可以占据些许先机。
“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上去拦住那家伙!”
裴硕踹了一脚身旁已经看傻眼的手下,大声骂道。
七八名手下一咬牙,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还是抽出兵刃迎了上去。
陈长帆腿上贴着神行符,又催动着八步赶蝉,数十米的距离瞬间便至,见这七八人朝自己扑来,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握紧修长苗刀一个斜撩——
绿焰粗暴地撕裂了那些人的身体,一时间断臂残肢横飞,血落如雨。
当街杀人,百姓们吓得魂儿都要没了,不一会便躲了个干净,而陈长帆这边却是速度丝毫不减,径直穿越了腥风血雨,径直像黎、裴二人杀来。
“黎叔,跑吧,这姓陈的太凶残了!”
见到对方一个照面就瞬杀数人,裴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逃跑。
“跑个屁!你速速回去求援,我先挡他一挡!”
黎叔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显然也是看出来人十分的棘手。
“好!黎叔你一定要顶住!”裴硕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转身就跑。
“好汉留步!那位是火掌门少门主,还请高抬贵手!”
黎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显然是拦下了那姓陈的。
“我抬你妈!我把你妈棺材板抬起来!”陈长帆的骂声传来,旋即一刀挥出。
听见这话,黎叔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竖子竟敢辱我,找死!”
只见他一步踏前,五指虚拢如啄,指尖冒出点点金光,竟是迎着那苗刀悍然抓去。
四阶武夫横练之躯,配合上五指擒拿,已经堪比神兵利器。
铿!
下一刻,苗刀被黎叔双手钳住,幽绿刀焰也为之一滞。
还不待陈长帆抽刀回势,黎叔却是左肩微沉,手臂悍然发力一扭,巨力爆发之下,竟是直接将这修长苗刀直接拧断!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苗刀刀身修长的同时,也注定了其刚性不足。
陈长帆也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中年人居然真的能空手接白刃,并且迅捷无比地将长刀拧断,显然是战斗经验极其老辣的练家子。
而黎叔这边看似是占据了上风,可实际上,两只手掌仿佛有千百根针猛刺一般剧痛,饶是他竭力控制,双手仍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着。
“好诡异的刀法,明明肉身无恙,可却疼得仿佛双手都被砍断了一般。”
黎叔心中暗惊,双足快速轻点,身形爆退,与陈长帆拉开距离。
方才足下站立的青石板上,已然出现蛛网状的裂纹。
“可惜了,我的屠狗。”
陈长帆将半截苗刀掷出,苗刀竟是直奔裴硕而去,只可惜被黎叔眼疾手快拦下。
偷袭失败,陈长帆也不气恼,这苗刀的品质,已然跟不上如今自身的实力,属于是早晚要淘汰的刀兵。
莫说这苗刀了,即便是腰间的血色弯刀,乃至墨刀门的墨刀,都有些难以满足自身需求。
他膂力过人,嫌弯刀太短,嫌墨刀太细,因为二者难以发挥自己的全部实力。
若是可以的话,他倒是挺想试试岳灵霏手中的那把墨刀,那墨刀给他一种相见如故的感觉。
心里虽然嫌弃,可他还是提起了弯刀,毕竟血色弯刀已经是他当前手里的最强兵刃了。
说时迟那时快,从苗刀折断到陈长帆换刀只不过是一瞬之间,双方再度战成一团,刀兵与拳脚相击发出金铁般的声响,甚至有火星四溅。
黎叔这边看似防守得密不透风,实际上已经苦不堪言,每一刀劈在自己身上,虽然只是留下皮肉伤,可那疼痛却仿佛是入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疼得他表情都渐渐扭曲。
“姓陈的,先前的恩怨我们可以不做计较,你窃走我们市籍的事,也好商量,只要,只要你肯停手……”
“你让那狗屁少主提头来见,我说不定可以收手。”
“那就是没得聊了?”
回应他的是一抹犀利的刀光。
弯刀终于突破了黎叔的防御,在其胸口划开一道大口子,可再想刺入半分,却是异常艰难。
陈长帆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切割石头一般,武夫的皮实在是太厚了。
虽是轻伤,可黎叔心头却是一沉,对方攻势丝毫不减,甚至有越战越勇之势,他已经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可他的目的也不是拼命,只要拖住对方,给裴少主争取逃跑的时间即可。
跨过三阶炼筋境后,便是四阶炼骨境。
即便是他站着让对方砍,只怕也无法砍断他的身躯四肢,只要不是这样的重伤,对于武夫来说都不算致命。
就在两人激战时,裴硕已经跑到长街尽头,双腿仍止不住地发软。
他虽也是武夫,可平日里疏于修炼,又常年在女人身上消耗,身子早已亏空。
“这样不行,只怕迟早会被追上。”
他张望一圈,脸上忽然浮现喜色。
巷子口有一个汉子正巧牵马路过,裴硕直接从后面追上,趁其不备一刀捅进那汉子后心。
那汉子颓然倒地,双目瞪得滚圆,口中喃喃道,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莫……莫伤我儿……”
裴硕理都不理,直接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受惊一路狂奔。
哇哇哇!
马背上,忽有婴儿啼哭声响起。
裴硕一脸厌弃地拎起襁褓,旋即像是丢垃圾一样,直接丢了下来。
襁褓在地上滚了几圈,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殷红血迹,哭声戛然而止。
路人微微侧目,皆是不忍直视。
踏踏踏!
老魏等人骑着马终于赶到,正巧看到这一幕,老魏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他一对眼睛瞪得滚圆,“追上去,乱刀砍死!”
众人见到这一幕,也是恨不得扑上去活吃了那裴硕,纷纷纵马狂追。
“两条贱命而已,你们也这般在意?”裴硕冷笑一声,旋即专挑行人多的街道纵马冲撞。
数人被撞翻在地,街面乱作一团。
百姓慌乱不已,纷纷抱头逃窜。
身后追兵却是因为顾忌行人,渐渐被拉开了距离。
再加上裴硕袖中时不时射出袖箭,射击的角度刁钻又阴毒,更是令身后追兵苦不堪言。
“哈哈哈,追不着我吧?妇人之仁,畏手畏脚,只会一事无成!有本事来杀小爷啊!”
裴硕一边给袖箭上弦,一边出言讥讽,神情无比得意。
那些军士们见这畜生竟遥遥出言讥讽,一个个气得面红耳赤,可又无可奈何。
“魏头儿呢?”
众人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老魏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刚才被人群冲散了,还是被冷箭射中了?
“狗东西,爷爷来取你狗命了!”
伴随着一道略带喘息的爆喝声,老魏策马从一旁的小巷中疾驰而出,正好截住了裴硕的后路。
“你……你竟悄悄绕路过来?”
裴硕惊愕又懊恼,这群小地方来的贱民,分明才来郡城里没多久,竟然对街巷地形如此熟悉?
连他都不知道这里可以穿街而过,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似是看出了裴硕眼中的疑惑,老魏拍了拍马背,方才那名中刀到底的汉子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看向裴硕的目光满是恨意。
“很不巧,刚才被你所害之人是个马夫,他对这城中的地形了若指掌,想不到吧?报应来的这么快。”
老魏说话间,那裴硕忽地抬起手臂,就在袖箭激发之前,老魏忽地抽出一根火铳来。
砰!
硝烟伴随着一声巨响缓缓散开,马背上的一道人影无力跌落。
踏踏踏!
老魏策马上前,又抽出一杆火铳,黑漆漆的枪口抵在裴硕那满是鲜血的头上。
“别……别杀我,我……我给你钱,饶我一命……”
裴硕到底是登阶武夫,正面中弹之后生机也还在,他口中溢出大量血沫,脸中终于露出恐惧的神色,不断低声哀求着老魏。
“饶你一命?谁来饶沈管家的命,谁来饶那孩子的命?说,先前在酒里下的毒,解药在哪?”老魏强忍着恨意,喝问出声。
“解药?呵呵,他喝了两坛子毒药,神仙来了也无用……”
砰!
老魏终于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狠狠扣动了扳机。
他看着裴硕那颗头颅在眼前炸开了花,眼底终于闪过一抹报复的快意。
“老哥,我替你报仇了……老哥?”
老魏长久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