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就只听见十方大师的声音在回旋:“此毒异常罕见,名叫帕帕维瑟,出自西域,如果是少量使用,尚有极为灵验的治疗效果,主要用于精神麻痹,对于镇痛、风邪,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此毒一旦使用,具有极强的勾连性,不能中断,一旦中断,毒性反噬,身体承受不住,会逐渐陷入癫狂状态。”
澹明帝铁青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等待着大师的继续解说,但看起来似乎相信的成分居多。
十方大师又合十行了一礼,继续说道:“此毒为什么不会马上暴发,就在于以毒攻毒的法子,一直使用,后毒覆盖前毒,会使毒性始终隐于内腑之中,不会暴露。但是,到最后,量会越来越大,而那时,即使神仙降世,也无济于世了。”
“陛下服用此毒,尚未入骨,可以治疗,但却宛如刮骨疗伤,需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可根治。而且,身体也要慢慢调理,数年之后,可恢复到用毒前的水平。”
澹明帝压制住愤怒,尚还有一丝理智存留,他质问僧人:“我怎么知道大师不是信口胡诌呢?”
十方大师叹了口气,说道:“要证明此事也不难。一是陛下自己身体有异,我指出来,陛下自可辨识。二是此毒非常罕见,不是普通人能够得到的,只要稍加追查,基本就可水落石出。”
澹明帝看向御前侍卫,说:“带人去,把那逆子给我绑过来。”
待侍卫走后,澹明帝看向僧人,神色稍微和缓了下来:“请大师告知我身体的不适之处。”
十方大师说:“其一,陛下最近睡着之后,总会梦见人在云端,脚步虚浮,但身心愉悦,能够见到天上神仙,并与之畅谈,而自身的认定也是神仙。”
澹明帝微微颔首,说道:“还有呢?”
十方大师说:“其二,则是陛下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直到憋不住的时候,再缓缓吐出。此时,你感觉自己的神厥和气海两穴,是否有隐隐的针刺感觉?”
澹明帝依言憋气吐气,再慢慢感受,突然,神色一变,显是感觉到了什么。
好一会儿,澹明帝才问十方大师:“可有治疗之法?”
十方大师点点头,但又略有忧色说道:“可以,但陛下需忍常人不可承受之痛。”
澹明帝淡淡地说:“无妨,清除顽瘤,哪会轻松?”
一语双关。
太子被带到大殿,但大势已去,已经无力回天了。
此灵药系一个名叫瓦肆的组织交给太子的,瓦肆触角遍及各国,想来寻找到帕帕维瑟这样罕见的毒药应该不是难事。澹明帝命人将京都的瓦肆组织连根拔起,但此时瓦肆的人已经望风而逃。盛怒之下的澹明帝,下达了永不许瓦肆出现在昭国的旨意,全城戒严,与瓦肆稍有关联的家庭也被清扫一空。
顾氏家族也在此列。
大理寺还查出了太子与雅川陈家的勾连,为太子提供巨额的经费,此经费不知被太子用于何处,太子也拒绝回答。但有一天,突然在雅川的一处废弃的田庄附近,发现了私兵的痕迹,这些士兵被集中在一起训练,排兵布阵,强身健体。
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其军官全部逃跑,只剩下一无所知的军士,也不知道是谁让他们做这些,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做到何时为止。
至此,太子谋反的事实被板上钉钉,陈家被满门抄斩。
太子谋反一案,牵连颇深,除了威宁侯之外,宰相宋笃也成为了太子一党,整个宋氏宗族也被砍头,无一幸免。
反而威宁侯一族被贬为平民,保住了性命。
太子关在大牢中的时候,守穑去见了他。
看着大哥呆滞的神情,守穑心如刀绞,他哽咽着说:“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皇位本来就是你的啊。”
李守稷轻轻笑了笑,对他说:“守穑,你心地善良,不懂这些鬼蜮人心。我是被你二哥陷害的,他以后一定会坐上那个位子的,你不要跟他对着干,你干不过他的。”
守穑说:“我没想跟他对着干,我又没有想坐上那个位子。”
守稷茫然四顾,说了句:“谁知道呢?以老二的疑心,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把屠刀会挥向谁。”
守穑疑惑地说:“二哥怎么陷害的你?那药和雅川陈家的关系,不都是你亲自做的吗?”
守稷说:“老二的聪明之处就在这里,他没有动手,却逼着我朝着那个方向去走。瓦肆也许跟他有暗中往来,也许没有,但那药被动了手脚,这是肯定的。只不过瓦肆现在已经没有嘴来辩解了,是黑是白,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守穑问:“父皇也被骗了吗?”
守稷说:“也许被骗,也许没被骗,只是两虎相争,他顺手推之。两个儿子,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他都可以接受。但成王败寇,他这样做,也是为未来的皇帝剪除隐患。从这个角度看,他可能活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守穑说:“但二哥这样对你,实在也太过分了些。”
守稷说:“夺嫡之路,哪次不是血淋淋的?大昭国的血脉里被上天下了诅咒,没有一个太子得以善终。我这一脉自我而断,也挺好,希望我的来生,不要再投胎到帝王家。”
守穑问:“大哥有什么话,想要交待给我的吗?”
守稷说:“没有了,我只希望你能自此无忧无虑,不用为我报仇,我死得毫无遗憾。你二哥步步为营,深谋远虑,你不是他的对手。要想活下去,就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王爷吧,关键是,你要让他相信你对他没有威胁。”
守穑却说:“我不能原谅他这样对你,也许有一天,他一样会这样来对我的,如果他认为我成了他的威胁的话。”
守稷摇摇头说:“我一走,你更加势单力薄,不要试图以卵击石,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哪怕屈辱一点。”
最终,守穑只好点头同意:“我答应你大哥,会好好活下去。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
守稷摇摇头说:“没有了,我在另一个世界会为你祝福的,小弟,有机会我们来世再做兄弟。”
李守穑是哭着离开的天牢,最后行刑那天,李守穑没有去看,他来到自己的府中,在一处秘密的房间里,为大哥设了一个灵位。
几个月后,二皇子李守稼入主东宫,整个事件画上了句号。
但裕王一直没有忘记大哥最后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有些对自己的担心,也有些不甘心,但最后都化为了巨大的灰心。就是心如死灰,不用刽子手动手,他自己已经把自己杀死了。
自此,他对二哥,由之前的敬畏,去掉了敬,单纯留下了畏。他不再想看见二哥,他整天呆在母后的宫里,他也由之前心无城府的开心果,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郎。
只有每次看见祯姐儿,才会给他带来一丁点儿的快乐。
他要么呆在宫里,出宫之后就会去端木家,他自己的王府,冷清得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棺材。
有一天,他陪着祯姐儿踢毽子,毽子是祯姐儿自己扎的,既漂亮,又轻盈。李守穑边踢边赞:“祯姐儿,你这毽子扎得真好,再给我也扎一个,我带进宫里献给母后,叫宫女踢着给母后表演。”
祯姐儿答应了,脸色红扑扑的好诱人:“等下我们不玩了我就去扎,这多简单,叫我堂兄再给我打两只锦鸡来,我选毛。既然是给皇后娘娘,当然要选最好的雉尾。”
那是一个春天,万物复苏,包括人的心情。李守穑觉得自己似乎又活过来了,对周围的一切逐渐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兴趣。
等了十多天,祯姐儿把毽子扎好递给他,他正在给新做的弹弓上子弹,瞄准着墙外的飞鸟。当他打出去之后,那鸟被风声惊走,没打中。他也不恼,本来就是玩儿,如果要想打鸟,去到林子里,怎么打怎么有。
祯姐儿说:“这个毽子好不好看?皇后娘娘会满意吗?”
李守穑说:“肯定会,我们祯姐儿手真巧,做个小玩意也那么漂亮合用。”
突然想起什么,又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进宫吧,前两天母后还提起你,说你好久没去宫里玩了。”
祯姐儿点点头,说:“今天吗?如果要去,我去换身衣服。”
李守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没想到就这一动念的功夫,让他永远失去了祯姐儿,但也真实地拥有了她。
祯姐儿换了身藕合色的绸裙,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真像玉一般的人儿。
果然,皇后见了祯姐儿,喜得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才让她坐下来说话。
守穑又把祯姐儿做的毽子拿来给皇后娘娘看,说可以让宫女踢着表演一番。皇后遂让擅长此技的舞女过来踢毽子,在春日的丽阳下,舞女技艺高超,如飞燕穿云,在堂前轻盈舞动,煞是好看。
过了一会,说太子过来给母后请安,一听说太子要来,守穑马上局促不安起来,身边的祯姐儿注意到了守穑的反应,抿嘴暗自发笑。
新任太子李守稼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先给皇后娘娘行了礼,然后守穑和祯姐儿也过来给太子行礼。
太子看见祯姐儿,眼睛一亮,笑道:“好久不见祯姐儿了,今天怎么有心来宫里玩?”
祯姐儿福了一福,说:“做了个毽子,给皇后娘娘玩儿。”
太子笑道:“原来祯妹妹手还挺巧,这毽子是你做的吗?果然很漂亮呢。”
于是也坐下来兴致勃勃地看舞女表演踢毽子。
等表演完毕,又坐了一会儿,祯姐儿就告辞了。李守穑去送她,这时,太子也提议说:“我刚好要去端木府上,就一并送祯姐儿回去了。”
李守穑也不好说什么,就目送着祯姐儿被太子陪着走出宫去。
又过了半年,太子大婚,迎娶了骠骑将军的女儿为王妃,同时册封了两位侧妃,其中一位就是被贬为庶人的张昕瑜。
李守穑心里耿耿于怀,只得偷偷去自己府上给大哥的灵位上了炷香,同时絮叨了这件事。但那香烟纹丝不乱,一直直着消失在半空中,也许李守稷听到了,也许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结果。
又过了一年,祯姐儿及笄,性情沉稳了许多,不像小时候跟着守穑乱跑了。
守穑仍然经常进出端木府,只是常常见不到祯姐儿,他也不在意,只要跟祯姐儿的仆从说几句话知道她近期的行踪也很开心。
有一天,祯姐儿在学打一种新奇的络子,扯了一地的线头,颇有点沉不住气了,守穑也在场,帮着她收拾,打趣着她:“说起来你也心灵手巧的,为什么这样东西就做不好?”
祯姐儿抹着额头上的汗,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总是沉不下心来。”
守穑抬头看了看天,说:“是不是天气闷热的原因?我一般这种天气做事也浮躁得很。”
祯姐儿笑道:“你也就是玩儿,哪见过做什么正经事。”
守穑也笑:“这么看不起我吗?以后我做个大将军给你看看。”
正说话间,丫鬟小瑶气喘吁吁地进来说:“小姐,老爷让你去前厅,说有事找你。”
祯姐儿疑惑地站起身说:“什么事这么急?我去看看。”
守穑也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两个人于是相伴着去了前厅,父亲端木昀神色严肃地站在中央,没坐,看起来像是在踱步,似乎坐不住。
见祯姐儿进来,端木夫人先把女儿揽过来,然后才抬眼看向端木昀。
端木昀先跟李守穑招呼了一下,才对祯姐儿说:“刚才陛下派了人来宣旨,册封祯姐儿为太子侧妃。”
李守穑当场呆若木鸡,他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命运会把他推到了二哥的对立面。
祯姐儿也愣住了,她问母亲:“真的吗?要是我不想嫁,能不能不嫁?”
母亲神色似悲似喜,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