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詹一走，大殿没安静一会，上面便传来轻敲案面的声音。
“两位爱卿怎么不说了？”
沈舟笑了笑，“皇上，臣回来时，洪将军他们已经压到了对面城池下，不知近来可有讯息传回来？”
沈舟回来时，便在想这个问题。
本是想着明日寻人问一问，这会倒是巧了。
皇上都这般说了，他要是再不吭声，这人怕是真要生气了。
贺辰飞也心知皇上的脾性，这会顺着皇上的意思便开口了。
“皇上，臣回来时，窦副将等人要臣在您面前美言两句，说到时候新火器出来了，让您莫要忘了他们。”
赵骜听着，敲击案面的声音更大了。
“半个月前，洪将军那边来信，说是攻下了，正打算一网打尽。”
明明是个大好喜事，经由皇上那嘴里出来的话，竟是凉气十足。
他瞥了眼沈舟，紧接着看向贺辰飞，“朕忘了你，也不会忘了他们，让他们放心。”
“呵呵呵，皇上说得是，等洪将军他们班师回朝，臣会把皇上您的意思告知他们的，您放心。”
贺辰飞说完，已经想退下了。
今日不宜面圣，早知道，该换个日子的。
沈舟没被说，倒是安安静静。
可安静也不能忽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尤其还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一个大活人，存在感再弱，也没有旁边的香炉，屏风弱。
赵骜换了个手撑脸，眼神依旧淡漠地盯着两人。
“朕倒不知，两位爱卿气性还这般大，一句话竟也能吵起来。”
“皇上说得是。”
沈舟淡笑着应了声。
贺辰飞见沈舟这般回应，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
赵骜看着，冷哼一声，猛地拍了下桌子。
本来就安静的大殿突然传来这么一道拍桌声。
便显得尤为刺耳醒目。
连在外面注意着里面动静的刘詹隐隐听到后都被吓了一跳。
刘御医瞧见刘詹的反应，紧张地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刘，刘公公，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都是姓刘，五百年前说不准两人还是一家人。
刘詹对刘御医也多了份亲切。
他叹了口气，看向刘御医的眼神带着丝同情。
“唉，你是来得不巧了，里面可不好说。”
刘御医听着，折叠了下汗巾，抬手又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怎，怎了这是，里面不是沈侍郎和贺郎中吗？”
一位正当宠，一位也得宠，怎还能不好说了？
刘御医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
“唉。”
岂料，他这么一说，刘詹的叹气声更重了。
“不好说啊！”
刘御医还想问些什么，可刘詹是如何也不肯说了。
“你我还是好好在这等着罢，等皇上什么时候想起你了，你就随我进去罢。”
刘御医瞄了眼那炽热的日头，又瞥了眼里面，擦了把汗，只得点头了。
暗道比起里面，他还是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最好皇上还是不要想起他来了。
大殿中间跪着两人。
赵骜目光不明地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
沈舟和贺辰飞没有说话。
赵骜也不用他们两个回答什么，盯着两人看了又看，忽而站起来往下走。
皇上走下来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沈舟和贺辰飞甚至还能听出来皇上走动的方向。
比如这会，皇上是走在两人中间站定的。
沈舟垂着眼，目无焦点，心里倒没有什么害怕，只是觉得可惜了。
赵骜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神色莫名。
“谁的主意？”
沈舟眼皮动了下，“回皇上，是臣的。”
贺辰飞一愣，皱眉看向沈舟，“你胡说什么，哪是你的主意？”
“就是臣的，臣太得意忘形了。”
“你...”贺辰飞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震惊得说不出来话。
他瞪着沈舟，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沈舟说出来的。
赵骜眉头紧皱，死死看着沈舟，半晌没说话。
贺辰飞很纠结，他知道现下沈舟是为了他才这样说。
也知道顺从沈舟说的话，对他来说才是好的。
可他到底昧不下这个良心。
“不是他，是臣，是臣之前在沈侍郎面前多言了。”
-
“多言？”
赵骜看向贺辰飞，语气冷淡，“说什么了？”
贺辰飞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沈舟现在是什么打算。
他嘴唇动了动，正想破罐子破摔，直接把之前跟沈舟说的那些话说出来。
旁边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皇上，贺郎中说臣没赶上会试，连殿试也没赶上，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功绩没了，替臣可惜。”
贺辰飞愣了愣，不懂沈舟怎么说起这个，但现下想不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这会不该再开口。
他闭上嘴，打算静观其变。
赵骜眼睛一眯，看着突然出声的沈舟，轻笑了下。
“爱卿觉得朕是傻子？”
“不是，臣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
沈舟声音冷静，听不出里面的慌乱和其他情绪。
倒是旁边的贺辰飞被他这些话吓得一懵一懵的，完全料想不到他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沈舟的每句话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每句话都能让他胆战心惊。
他只想着，皇上快些让他们滚下去吧。
他立马滚，毫不犹豫地滚，一声不吭地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近日皇上就不要再召见他了。
眼看皇上不言。
贺辰飞眼皮子直跳。
心中预感越来越不妙。
赵骜沉默，看着沈舟，眼神几经变化，疑惑，不解，冰冷，怀疑，直至平静。
“全都出去，朕倒要好好听听沈爱卿打的什么主意。”
贺辰飞神情一变，惊讶之后便是怔愣。
他没想到自己的期盼会成真，也没想到，皇上竟独独把沈舟留下。
周围伺候的人应了声，已经快步退下，生怕殃及池鱼。
贺辰飞不能再逗留了，借着起身的动作，想要给沈舟使个眼神，让他紧着点说话。
可沈舟正跪地垂首，显然是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贺辰飞站定后，想说什么，却不料触及皇上那双幽似寒潭的眼眸时吓了一跳。
他垂下眼，最终什么都没说，拱拱手退了下去。
宫门再次开启，瞧见贺辰飞的那一刻，刘詹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他往贺辰飞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
刘詹一愣，直到宫门被人关上，他才回过神来。
“贺郎中，沈侍郎没出来？”
贺辰飞摇头。
刘詹一看，惊讶回望那紧闭的宫门，皱起眉头。
“这么说，这么说......”
“嗯。”
贺辰飞转过身，眼神沉沉地看着那道大门，没有太大的欲望说话。
刘詹眉头皱得更紧了，喉咙紧巴得让他不由咽了咽口水。
“皇上生气了？”
贺辰飞像是没听清一样，过了会，才“嗯”了声。
刘詹看他这副恍惚的模样，也没有再问，担心地捏紧拂尘。
刘御医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听完之后，觉得自己今日怕是进不去这个门了。
三人沉默地在外面等着皇上的命令。
殿外安静，殿内更是安静。
沈舟跪得膝盖开始疼。
若是平时，他会准备好护膝，提前预判自己要不要跪下，跪的话大概要跪多久。
因着这些，沈舟也没有吃过跪地的苦。
可今日突然，这会跪了这么久，他的膝盖已经难受起来。
沈舟微微抬头，瞥了眼旁边。
不清楚皇上是怎么想的，光是站在那，也不说话。
赵骜看着原本还一动不动的沈舟，这会见他动了，还以为这人是要说话了。
结果一盏茶过去，这人也没吭声。
赵骜皱眉，心火忽而上来，一甩袖子，转身走到上面坐下。
“爱卿跪了这么久，就没什么要说的？”
沈舟顿了下，心里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该说实话。
可他之前便一直在皇上面前说的是实话，这会不说，倒显得他不真诚了。
“回皇上，臣有话说的。”
赵骜挑眉，“既然如此，先前为何不说？”
“臣怕您还在生气，不敢说。”
赵骜笑了，眼神却是带着威压。
“你还怕朕生气，还有不敢说的话？”
沈舟沉默了下，叹道：“皇上，朝廷上下，怕是没人不怕您生气，臣自然也怕。”
从回京之后，到这里，沈舟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他清了下有些不舒服的嗓子，又道：“皇上不喜欢，微臣日后便不说了。”
赵骜冷笑，“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沈舟舔了下嘴唇，笑了起来，“臣胆子哪里大了，不过是倚仗着皇上的宠信罢了。”
赵骜看着沈舟没说话。
可他虽然没出声，沈舟却能感受到那道视线里的不悦之意。
他缓缓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上面。
与皇上对视上的那一刻，沈舟顿了顿，却也没有移开目光。
“皇上想问什么，臣都会说的。”
“都会说？”
赵骜眉头一挑，神色跟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那先前为何答非所问？”
面对皇上的质问，沈舟却是皱眉不解。
“皇上，臣哪里答非所问了？”
赵骜身子往前微微探去，“朕问你，他说的多言，多说了什么？”
沈舟眼神清明，即使在皇上这般猜忌的情况下，也没有语气激动。
“皇上，臣没有骗您，贺郎中确实跟臣说了那些话。”
“只不过是臣多想了而已。”
赵骜若有所思，“多想了什么？”
沈舟垂下眼，“就是臣之前说的。”
上方传来一道轻笑声。
可笑声不单单只有好意的笑声，还有很多其他意味的笑声。
很显然，皇上的笑声里面，便透着一股寒意。
让人背后一阵发凉。
“你这去了一趟北边回来，人倒是变了不少。”
沈舟想说什么来解释，可嘴巴动了动之后，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默了一瞬，道：“皇上说得是。”
赵骜不喜欢有人跟自己作对，可也不喜欢沈舟这般无趣的附和。
他眉心处紧皱，不知为何，心里面的那团火气却是一点没消。
反而越升越旺。
他紧紧盯着下方那人，实在没想明白，怎么就闹成这样。
他手指在腿上缓缓敲击了两下，似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轻声道：“此前所言，句句属实？”
“皇上既已怀疑微臣，微臣就算说是，皇上也是不会信了。”
说到这，沈舟其实已经想好第二条路了。
他心头微动，又道：“皇上，臣跪得腿疼，可能站着？”
赵骜被他气得不想说话。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起来吧。”
“谢皇上。”沈舟慢慢站了起来。
又麻又胀，还带着一些疼意的双腿让他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一瞬，他神色便又平静下来。
沈舟心里也是清楚，皇上或者在生他和贺辰飞的气，但也没有完全不听他们说话。
想到这，沈舟喉咙微微动了动。
想趁着皇上或许对他还有些情谊的份上，让皇上给他贬个好一点的地方。
一旦被贬，他也就别想再靠近京城了。
他可能，一辈子就待在那个地方里了。
只希望皇上念及他此前的功绩，能让他有个稍微好些的地方养老。
沈舟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所以有时候，他胆子确实也是大。
他理了理衣摆，抬眼看向上面那人。
“皇上，您要贬微臣官了？”
“......”
赵骜冷眼扫过去，“你在胡说什么？”
闻言，沈舟的一口气也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提着。
他瞄了眼上面。
见皇上面色实在难看，想了想，便道：“皇上，您别生气了，臣其实没那样想过。”
赵骜又是一眼瞥过去，“没哪样想过？”
“臣从未想过什么失不失宠的事。”
沈舟的话还未说话，一道拍案声便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句句属实？嗯？”
沈舟一顿，抬眼偷看了下皇上的脸色后，忙低下头。
“臣此前确实没想过啊，这不是贺郎中提起臣才想的吗？”
赵骜黑沉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可等琢磨过来后，又黑了回去。
“继续。”
皇命难违，皇上让他继续说，沈舟便就继续往下说。
“皇上，臣与贺郎中不是故意串通起来的，之前，臣与贺郎中确实是吵了一架，这没骗您。”
说了这么多，沈舟也算是清楚了。
皇上生气的点，便是他与贺辰飞在其面前欺瞒一事。
沈舟明显能感觉到，这些话说完之后，上面视线的压迫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