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程吉安躺在灰白色的病床上思绪万千。
“早些睡吧。”少女的声音传来,他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闭上,目光悄然落在烛火旁的少女身上。
她斜靠在病房边缘处的一张简陋坐榻上,说是坐榻,实则不过是木质板凳加了几个竹条编成的靠椅。
她娇弱的身子靠在上面,肯定会不舒服的吧。
“睡吧。”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回应,轻轻吹灭了旁边桌台上的烛火。
火光一摇随即熄灭,程吉安眼前仅剩漆黑的虚影。
借着竹窗外透射进来的微弱月光,他勉强能看清少女那边的情况。
她缩起身子,勉强能侧躺在狭窄的坐榻上,脑袋只能侧枕在手臂上,青丝垂下,掩住了些许眉宇间的疲惫。
程吉安睡不着,他心疼这样的楚幼薇。
“幼薇...要不要过来躺会...”犹豫片刻,他开口道。
“不了...”少女睁了下眼眸,浅笑回应道。
她知道程吉安身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自己睡觉又不老实,万一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怎么办?
她不再说话,程吉安也只好默默躺在床上,思绪回到那日百丈砺剑路上的场景。
他承认,那天是他乱了阵脚,甚至连师父教给他的剑术都没有试出来,只能慌乱的用肉身去抵挡,才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他又是为何如此惊惧呢...程吉安目光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前逐渐浮现出当时的场景。
那时,楚幼薇为了帮他分担压力,主动上前挑衅那些剑气。
然而,她的剑术中似乎蕴含着与【暴怒】不同的剑意,两种意志相互碰撞,惹怒了【暴怒】。
以至于青石碎裂,那只蕴含无边愤怒的猩红眼眸从裂缝中显现,怒火如炬注视着他。
被那只愤怒之眸盯住的那一刻,程吉安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
恐惧、憎恨、愤怒、无能为力...无数情绪淹没了他,他好像窥见了未来或是过去的一角,她会被它杀死,或许过去的程吉安也如此后怕过...
身体似乎是出于应激反应,他全然不顾及自己向她冲去,挡在了她面前。
怒目如炬,怒刃如涛。
那时,他眼底闪过的一幕幕血腥残忍的场面不似今世,可万幸的是,他挡下来了,为她挡下来了...
总之,她安好便好。
松了口气,程吉安心想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了,自己舍命救下少女,她肯定会感激自己的...
但程吉安不想让她放低姿态来服侍自己,她本就是个高傲自由的姑娘,她应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被恩情裹挟,为报答恩情而温柔。
说简单的,程吉安宁愿她跟自己生气、跟自己嬉笑打闹,也不愿看她勉强着笑脸。
他爱她自由鲜活的灵魂,而不是她性格中或是温柔,或是傲娇的某一面。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坐榻上渐渐睡熟的少女,似乎是因为太过疲惫,她打着轻轻的鼾,可因为狭小空间不得不蜷缩的身子却好像不太自在。
她在睡梦中总轻皱着眉头。
程吉安沉默了片刻,最终强撑着受伤的身子起身。
他艰难的用双臂撑起上半身,再将腿艰难向外挪,挪向床边。
直到双脚接触地面,强撑着他的身体直立起来时,他才真切的知晓自己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伤口处是撕裂般的痛,五脏六腑基本全部移位,随着他向前踏出一步而从体内蔓延开揪心的痛。
他脚步虽颤颤巍巍,却坚定不移的向前。
他没想怎么样,只是想触摸一下心心念念的人,奢侈点的愿望,是把她抱进怀里...
程吉安一步一步挨到少女身前,看着她不适的睡颜心底酸涩。
他向来不希望用爱的名义绑架她,那种名为爱的牺牲,他不接受。
她在睡梦中蹙眉,他伸手,抚摸她毛绒绒的眉头。
楚幼薇的睡眠向来很浅,何况是睡在这样不舒服的地方。
程吉安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少女的睫毛像蝴蝶振翅般轻颤了一下,随后缓缓睁开双眼。
“你...”待她看去身前神色拘谨的青年时,脸上先是闪过惊讶,再到了然。
“傻瓜...”她轻哼一声,借着打哈欠伸懒腰的动作张开双手,没再收回。
就这样,她张着双臂,水粼粼的美眸直直盯着程吉安的眼睛。
程吉安原本还挺勇敢的,却在她这副天真娇憨的神态下败下阵来,手足无措的靠前,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不是想抱我嘛?”少女轻轻歪头,问道。
“你怎么知道...”程吉安面红耳赤,尴尬的挠着头。
“傻瓜,都写在脸上了~。”楚幼薇红唇一笑,一双凤目玩味的看着他。
程吉安愈发的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幼薇,我都好久没有抱过你了...”
久吗,才两三天时间吧?不过也确实挺久的了。
楚幼薇被他委屈的样子逗笑了,她没想到程吉安这个傻大个平日看起来还挺一本正经的。
私下里却像个粘人的大狗狗。
见他踌躇的样子,楚幼薇径直起身,白皙的玉足踩在坐榻上,站得高高的,高过了身前青年。
她依旧展开双臂,美眸含着笑意看着他,却不再有其他动作。
程吉安愣住,最终会意——她也在等自己主动呀。
他憨憨一笑,上前,将少女娇软的身子拥入怀里。
楚幼薇被他热切的拥抱打动,本来冷静克制、循循善诱的她也陷了进去。
只不过她只敢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不敢贴的太紧,生怕刺激到他的伤口。
二人虽抱的不算紧切,像是浅尝辄止,可胜在心无旁骛。
过了良久,楚幼薇才轻轻推了下闭着眼享受温暖的青年,嗔怪道:“够了吧...你还要多休息呢。”
程吉安将脸埋在少女如艺术品般精致的颈窝,贪婪的吸了口她身上的幽香,愈发恋恋不舍。
“不够...”他头也不抬,耍赖似的回道。
这次轮到楚幼薇乐了,她还不知道,这个隐忍克制的男人竟还有如此小孩子气的一面,于是她佯装恼怒的问道:
“那你要抱多长时间?”
程吉安满脸无辜,试探性问道:“至少...一晚吧?”
少女扶额叹息,若不是担忧的是他身上伤还未愈,她又何尝不愿意一整晚粘在他身上。
“程吉安,听话...”
“不要。”
青年罕见的反驳了她,让楚幼薇心底有些许恼火,“我可是要生气了。”
程吉安从她的颈窝里抬头,眼巴巴望着她,可怜道:“幼薇,没你我睡不着...”
一句话,直接戳中了少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怦怦跳动的心脏里,溢满的是甜蜜和酸涩。
当然会感到甜蜜,她还从未被一个人如此深切的需要过。
身为女帝,楚幼薇总聆听到别人需要她的庇佑,需要她的统帅。却还没有一人,仅仅需要她单纯的陪伴。
倾慕她的人无数,唯他一人最真最纯。
可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酸楚。
如果事情发展如楚幼薇猜测的那般,前世,那个程吉安在救下她后会比现在更加凄惨。
如果他前世就爱着自己,那时重伤的他,会不会和现在一样渴望自己的陪伴呢...
看着委屈巴巴的程吉安,楚幼薇心底一黯,前世的他是怎样忍下来的呢...
“好吧...”楚幼薇最终答应了下来,她不想让遗憾重演。
她没再麻烦程吉安抱她,而是跳下坐榻,扶着脚步不算稳当的程吉安回到床上。
她大大方方钻进被窝,露出来的小脸俏皮的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娇声道:“满意了吧!”
“嘿嘿,满意满意。”程吉安傻笑着挪到床上,也钻进了被窝。
这刚一进去,程吉安就立马意识到了不对。
以往,他和楚幼薇尽管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是分开两个被子的。
可现在,病床不大不小,却只有一床被子...
更要命的是,现在的他因为上身要缠绷带,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是坦露的。
往常,他们俩分别盖两个被子还要各自穿一件睡衣,现在,不仅只有一个被子,程吉安还没有睡衣...
这不就难办了吗。
一开始,程吉安还抱有侥幸心理,安慰自己: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我们俩又不是没躺在一张床上过,俩眼一闭一睁的事...
可刚沉下心来不久,他就后悔了。
被子不仅是困顿之人蒙头酣睡时的小窝,更是把身体与外界温度隔绝的一方小天地。
两个人之间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他虽不能直接接触到少女的身体,却能感受到来自她身体的丝丝暖意。
半臂距离,恰好是一个临界点。两人温度无法企及的地方,形成了一片微凉地带。
程吉安分明知道,越往那挪动手指温度就会越冷,但过了那个临界,就会愈发温暖、愈发接近她的温度。
这个渐进的过程带着无比神秘的诱惑力,勾引着程吉安越界,让他的手不安分的往少女那边靠。
她侧着身子躺着,纤细腰肢处陷下去惊人的曲线,面朝外侧而不是面向他,一动不动的小脑袋以及起伏平稳的肩头让程吉安感觉不出她有没有睡着。
最终,程吉安的手停在了靠近她身子小半尺的地方,就心满意足的停下了。
现在还太早,只是流连一下她的温度就足够让程吉安心满意足了。
轻轻抿了下唇角,程吉安安然入睡。
待他那边呼吸平稳,逐渐响起不算粗重的鼾声,楚幼薇的脑袋才悄悄转过来,她看了眼程吉安挂着浅笑的睡颜,又看了看放在自己身子边的大手,嘴角轻轻一挑。
她凑近程吉安的侧脸,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声:“笨蛋~。”
见他只是睫毛颤了下没有动静,她悄悄把小手放进他的手里。
闭上眼,她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又把十指张开,一根一根交错进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是最奇妙的感受,是比相拥更真切的接触。楚幼薇体会着指缝间奇妙的触感,眼眸里浮现出好奇之色。
她悄悄用另一只手推动程吉安的手指,帮他握住自己的手。
还不等她做完这一套动作,小脸就红了起来。
“我...我怎么比他还像小狗!”
这一个心慌失措的功夫,就让她手指不自觉的用力超标。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青年的那双大手突然一颤,紧接着,他醒了过来。
略显迷茫的黑眸看向身旁,楚幼薇因为刚才凑到他耳边戏弄他的缘故,面朝着他,距离也很近。
小手忘记了缩回去,甚至还紧紧攥着程吉安的手,她的脸上先是生理性的浮现出红晕,最后眼眸里也跟着涌上慌乱。
程吉安先是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她握着,她也正惊慌失措着。
足足顿了四五秒,程吉安莞尔,而后分外认真道:“幼薇,谢谢你。”
他写的当然不止是她偷偷牵手的这一举动,这些天,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她付出的笑容与汗水,他都很珍重。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少女一时没领会过来。待回味过来,她反问道:“程吉安,你是说我们之间的感情需要用恩情比拟吗?”
程吉安愣住了,她的眼光依旧如此毒辣,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很想说不是,但又不想违背内心的想法。
少女轻轻抽出手,温暖抽离,让程吉安心底有些不舒服。
而她并没有离去,而是用手指轻轻拂过他额角的发丝。
“程吉安,你太容易满足了,让我总觉得有些亏欠你...”少女看着他的眼睛真诚道。
“我并非自我牺牲的付出,而是我心觉亏欠,我想弥补,想让你更幸福...”
“所以,以后,请多多指教。”
程吉安怔怔望着少女在月光下皎洁的眸子,心像被清月下的溪水清洗过一般透彻。
他明白了,她的爱是常觉亏欠,他是她最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