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每日在武堂前晌织绣,顺带帮着做些杂物。晌午回家侍奉母亲用饭喝药,后晌沈柔止教她些基本功。后来发现她不识字,沈柔止又成了女夫子,教她读书识字。人人都说武堂开不起来,可兰芝的到来仿若一道天光从乌云遮蔽的天幕中冲破,叫她生出些自信来,这自信初时丝丝缕缕不着痕迹,随着日复一日的心血灌溉愈发坚如磐石。
杨柳巷的街坊们自从知道兰芝去了武堂学武,每逢她归家时总要在背地里指指点点,那些自恃清高的长辈站在她面前俾睨天下一般以对她好的名义劝她循规蹈矩,不要平白败坏了名声,却在兰芝想向他们借钱为母亲买药时如被饿狼扑咬逃之夭夭。兰芝自知人活在世,除父母外,能靠的唯有自己一人,会的越多,越能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活的安稳。她抛除杂念,每日早出晚归,如一只小蜜蜂,酿造着属于自己的蜜糖。
人就是这样,愚蠢且健忘。没过多久,那些流言蜚语渐渐销声匿迹。时间久了,街坊们发现,兰芝母女俩不仅没有饿死病死,过的反倒愈发红火。兰芝脸色红润,身板看着比以前结实了许多,其母偶尔也能出屋晒晒太阳。虽然汤药苦涩,如今也能在用药后吃一块儿果脯去去苦味。街坊们忍不住好奇心,借着看望老邻居的由头,才从兰芝母亲口中得知那武堂不仅授武,还做买卖。兰芝的绣品经武堂的手售卖,比自己卖到铺子里价高,而武堂只从中抽取一成,余下到手里的银钱足足比以前多了两成。街坊们这才觉察出那知府家的小姐并非沽名钓誉,是实实在在为百姓着想。家中有女儿的蠢蠢欲动,没过几日,武堂便又收了几名女徒弟。
沈柔止欢欣雀跃,看着院中忙着的众人,她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双手掐腰,道:“自小不论是父母亲朋还是世俗礼教都在告诉我们,身为女子就该三从四德,以孝顺父母、侍奉夫君、教养子女为立身之本,好像女子生来就是为了别人。我自小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兄长爱护,他们许我任性,纵我胡为,却也从来没有教过我当我无人可依时该怎么办。直到我看了一本话本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像男子一样武功高强,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护卫他人,一开始我不信,女子不该是聘聘婷婷,如弱柳扶风般被男子珍之爱之的么,即便不能也该像小环一样至少能有些得人庇护的活计。也是小环告诉我,我才知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与我与小环不一样的女子,就像你们要抛头露面,养家糊口,命苦些的甚至被人欺辱都无处申诉。那时我就在想都是爹生娘养,凭什么男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女子却自出生起就注定要被困在后院,灶前锅后离不开那方寸之间。可我深知要想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一日之功,仅凭一人之力,所以我开武堂不是为了别的,一是想让无权无势的女子在遇见危险时能有自保之力,二是为女子做活挣钱提供便利,有傍身的一技之长,就不愁没有钱财,有了钱,才有对抗男子的底气。若是也能如话本子里的女侍卫一样武功高强,遇事不再躲在男人身后,那就能鼓励更多女子不依附男子,做一个独立的‘人’活于这人世间。”
沈柔止双目泛着炽热的光,与冬日暖阳一般暖人心房。她迎风而立,发丝衣袂随风飘摇似九天之上的玄女,内心炽热。她自小不知愁滋味,便想着也让世间的其他不幸的女子能得一分安稳。即便前路渺茫,也愿为之付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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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恒在军中有几个交好的兄弟,自他被调往王帐安定下后,便托了齐王将其一同调来,留在手下做事。
自从定下冬装采购之法,李元恒让孙磊找那监军喝酒。孙磊其人,酒量奇大,千杯不醉,又因在酒场里浸淫时日多了,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性子。李元恒初到军营时与孙磊在营中酒宴上喝酒,孙磊生生被他没有章法的喝法慑住,这才一时起了些好奇心。一开始以为这人也是个喝不醉的,却不知没几下就醉倒在地。他嗤之以鼻,想着这喝法必是个酒鬼,喝醉后酒品奇差,不是拈花惹草就是胡喊乱叫。谁承想,这人滋溜一下,躺在矮桌下睡过去了,安安静静,倒与他醉酒前的豪迈大相径庭。后来发觉他恪守军规,武艺高强。日后再找他喝酒却再也不肯,后来他老母病重急需银钱借贷无门时倾囊相授。慢慢地,他就成了他好兄弟。
孙磊不负众望,知道那监军仗着身份贵重,并不肯与他们这些没甚品级的虾兵蟹将们来往,连看人都是乜着眼看。好在是人就有癖好,而那监军独好喝酒。喝的酒非醇酎不可,一般的清酒入不得其眼。云岭此地粮食以粳米为主,酿的酒清冽爽口,监军最不喜的就是这样淡而无味的酒,常常为在云岭城寻得一坛醇厚的好酒而大费周章。孙磊好酒,米酒喝得,老酒也爱,只是老酒难寻,便将自酿的粮食酒深藏地底,非大节日不取。孙磊去地窖深处取出一坛已窖藏了十几年的老酒,那还是他刚会喝酒时存的一批,几年下来已没剩几坛。如今取出一坛,掀起酒封,一股馥郁的酒香瞬时充斥整个地窖。
孙磊倒出一壶,日日在那监军的帐外缓缓倒出一盅,喝完就走,只余下几滴残液和几缕酒香。好酒之人对酒香最是敏感,那监军初时只觉有异香传来,丝丝缕缕,搅人心弦,恍惚地让人觉得似是九天琼酿馥郁绵长。直到一连几日,总能闻到,按捺不住,出门问帐外的守卫,原是营中来了个爱喝酒的兵士,天天在营中拿着个酒壶趁着休息时喝上几盅。监军一听是个小小的兵士,一时失了兴趣生出几分恼怒。他觉得应是他们来供着他,看他的眼色行事而不是自己去寻那兵士讨酒喝,有失自己京城监军的身份。
等了几日,并不见有人拜见,反倒是那酒香不曾断过。终于忍耐不住,叮嘱守卫那人再来时进帐通报。
翌日,孙磊端着酒壶,倒上一盅,边慢慢细啜边徐徐前行。守卫瞧见他来了,急忙入帐。监军听闻此人倒是日日不落来帐前走上一遭,心中疑窦丛生,略有迟疑,终抵不住缠绕在鼻尖的酒香,掀帘出去。
孙磊此时将将走过军帐,监军急道:“喂,那个拿着酒壶的士兵,过来。”
孙磊转过身来,一脸懵懂:“监军叫我?”
监军不耐,点了点头,待他行至跟前,道:“你是哪个将军手下的,可知在军中无故饮酒已触犯军纪?”
孙磊由懵懂转为惶恐,跪倒在地:“小的只是趁着午后休息小酌一杯,还望监军饶恕则个。”
监军乜斜他放在身旁的酒壶,装作不经意的问:“什么酒值得你日日喝?”
孙磊心中暗爽,就知你忍不住,道:“监军有所不知,这是小的自家酿的酒,已窖藏了十几年,本是舍不得喝的,前几日家母收拾地窖,误将酒封打开。这老酒最怕见风,一旦打开,不及时喝酒香就会散尽,那时便和那米酒无异,小的舍不得又怕一次喝太多影响操练,只好尽力将酒收好,日日来上那么一盅解解馋。”
监军叫他站起身,道:“我来这云岭也有五六年,倒是没有尝过这样香的酒。你小酌一杯,倒也不算什么大错,只不过若被那有心之人告到齐王殿下帐前,你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说完既不让走也不言语,只看着孙磊露出意有所指的笑。
孙磊稍作停顿,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监军教训的是,为谢监军提点,小的想将美酒奉于监军,聊表心意。”
监军颔首,转身走入帐中。
孙磊看着那监军趾高气扬的模样,暗地里啐了一口,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