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庸仰面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的短剑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剑刃上的血槽还在不断渗出温热的血液,在雪地上蜿蜒出暗红色的溪流。他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这些血液一起流逝,就像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陈礼剑下时从指缝间漏走的细雪。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的雪水混着血水滑入鬓角。他忽然想起妻子生前总爱说他“连受伤都这么好看”,不禁扯了扯嘴角。阿沅说这话时总是带着三分嗔怪七分心疼,手指轻轻抚过他新添的伤口,指尖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她酿酒时沾染的气息。
“老林我啊,真的老了,成了五十岁的老头子了,再也不是年轻时候那个刀客了。”
他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触到空荡荡的刀鞘。燕翎刀此刻正躺在三步外的雪地上,刀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的雪下得比今日还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陈礼的剑尖挑破他咽喉处的皮肤时,一滴血珠顺着剑脊滚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红点。林庸至今记得那股铁锈混着松香的味道,是陈礼剑柄上缠着的松香绳散发的气息,清冽中带着苦涩,就像他此刻喉间翻涌的血腥味。
他的寒鸦刀断成两截插在雪中,刀身上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最后的微光。刀柄处的缠绳已经磨得发亮,那是他日夜苦练的证明。他只是紧紧握着剩在手里的半截,断刃处的金属断面在雪光中闪着冷冽的光芒。
围观的江湖人屏住呼吸,寂静中只有雪花落地的沙沙声。人群中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雪地里,鲜红的山楂果滚到他手边,裹上一层细雪,糖衣在低温中裂开细密的纹路。
“为什么不杀我!我已经输了。”
当时的他嘶吼着,声音在风雪中支离破碎。断刀在他掌心勒出深深的血痕,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柄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陈礼收剑的动作优雅从容,剑穗上的白玉坠子轻轻晃动。
“杀你?”那个白衣剑客回过头,眉间的朱砂痣在雪光中格外醒目,“为什么要杀你,只是比武而已。”说罢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他的妻子叫阿沅,是镇上酿酒坊主的女儿。第一次见面时正值深秋,她踮着脚在柿子树下摘果子,鹅黄色的裙摆沾着草屑,发间别着一支木槿花。见他路过,顺手抛给他一个熟透的柿子:“接着!看你瘦的。”柿子沉甸甸的,表皮还带着她的体温。
林庸接过那个柿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阿沅的手背。少女的手并不细腻,指节处有常年酿酒留下的薄茧,却温暖干燥得像秋日的阳光。他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鹅黄色的身影灵巧地攀上梯子,裙摆扫过枝头时惊起几只麻雀。
“喂,刀客。”阿沅在梯子上转过身,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要不要来碗新酿的桂花酒?我爹说练武的人喝这个最养气。”
“你识得我?”
“当然识得,”她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右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前些日子比武输给陈礼半招的那个男人,我就在旁边看着呢。”
林庸想了想,旁边好像是有这么个姑娘,也好像是没有,姑娘太普通了些,还没有那天的山楂记忆深刻。
“喂,喝不喝啊。”
“喝。”林庸破天荒笑了出来。
林庸后来才知道,那天酒坊根本没开张。阿沅是偷偷翻进后院取的酒,还因此被父亲罚抄了三遍《酒经》。她抄书时就坐在酒坊后院的石磨旁,时不时抬头冲躲在柿子树上的林庸做鬼脸。秋风把墨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飘进他藏身的树冠里。
第二次见面是在霜降那天。林庸特意换了身新裁的靛蓝长衫,却在酒坊门口踩到块冻硬的柿子皮,摔了个结结实实。阿沅提着裙摆跑出来,笑得直不起腰:“刀客大人怎么行这么大礼?”她伸手拉他时,他注意到她腕上戴着的银镯已经氧化发黑,刻着的缠枝花纹却依然清晰。
渐渐地,林庸去酒坊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帮阿沅父亲修葺漏雨的仓房,有时是替阿沅赶走来偷酒喝的野猫。更多时候,他只是在后院的老梨树下练刀,听着阿沅在酿酒房里哼着小调。三月的梨花瓣落在他刀锋上时,阿沅会隔着窗棂喊:“小心别砍到我的梨树!”
阿沅总爱在他练完刀后端来一碗温热的米酒,酒面上漂着几粒枸杞。“我爹说这个最补气血。”
她蹲在旁边看他喝,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圈,“虽然我觉得你就是缺个人说说话,所以你话才这么少。”林庸低头看着酒碗里晃动的倒影,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沾了粒糯米。
那日下着绵绵春雨。林庸在酒坊屋檐下修补漏水的瓦片,阿沅在下面扶着梯子。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到下巴,滴在阿沅仰起的脸上。“你脸上有东西,”她突然说,踮起脚用袖子擦他的脸颊,“这么大个人了,连雨都躲不好。”她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香。
林庸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手里的瓦刀咣当掉在了地上。
“阿沅,一直在我身边说下去吧,可能我人很木,也没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在你旁边,一直听你说下去,行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妻子那天的笑容。
“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