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脱了上衣,住持让智明看看他的背心是不是有三道疤印。
智明一看,果真有三道疤印。住持说:“这就是了。你有心痛病,有一次病得重险些死了,我在佛祖面前求了三柱平安香,在你背心烫了三道疤,让这平安香的香疤为你挡灾化煞,保你逢凶化吉。”
“这么说,你真是智空师弟了。”智明紧紧握着青伶的双手,噙着眼泪的样子很不像个出家人。
“智空师弟,你这些年去哪了?你身上这么多伤,一定吃了不少苦头,都怪我……”
青伶只觉头脑嗡嗡地响,缘来寺的记忆对他来说仍是一片混沌。住持牵起青伶的手,再次将金手镯放在他手中。
殷随透过门缝,粗看那金镯的式样,隐约记得母亲有一只手镯和这金镯很像。
青伶怅然地看着手中的金镯,问住持:“那住持有没有见过我爹娘,他们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病了?”
智明说:“我们都没见过你的爹娘,你是我和智净师兄上山打柴时发现的。智净师兄听见柏树底下有哭声,还以为是猫叫,就把土挖开,发现土里埋着一个竹箧,你就装在竹箧里。我们把你抱回缘来寺,在襁褓里发现了这只金镯。”
住持说:“你师兄们把你抱回来时,你浑身冰凉,连哭都没力气。寺里没有奶水,我们都以为你活不了了,没想到你命大,靠着吃米汤和果浆活了下来。”
青伶以往的记忆像枫叶观后山的小溪,觉能住持和智明的话犹如山洪注入,他感到难以承接,一如当初跳下湍流救泪娘时被水浪吞没,在清醒和迷离中飘忽。
他试着在逝去的岁月中回忆起一点痕迹,但在南州的记忆以前什么痕迹也没有,犹如隔着一片浓雾,他从未想过这片浓雾后面有什么。
从第一次到小离山开始,这片浓雾被慢慢地拨散,那片山在浓雾中隐隐地显出形状。
“佛指尖……那边的山是佛指尖。”青伶喃喃自语着。住持说:“看样子你还记得一点。”
青伶已经忘记了觉能住持牵着他在斋堂外的古柏下远眺东边的群山,也忘了住持教他念那些山峰的名字,只记得佛指尖三个字,这三个字宛如一口洪钟,发出的声响能触碰到记忆的边缘。
“我爹娘以为我死了,可我还活着,我要拿着这只镯子去找我爹娘。”
青伶如获至宝,喜极而泣。十八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爹娘离自己这么近。
“你决定去找你的爹娘?”住持忧心忡忡地问他。青伶点头。
智明说:“可人海茫茫,你要到哪里去找呢,凭着一只手镯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呐。”
青伶擦去眼泪,坚决地说:“我挨家挨户地问,见到人就问,问遍整个京城,总会问到我爹娘的消息。”
觉能捋捋胡须,沉吟片刻,叹道:“智空,既然你想找你爹娘,那就去吧。”
青伶向觉能住持磕头拜别,觉能把殷随也叫进来,笑着问他:“殷公子在门缝上都看到了?”殷随讪然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住持的眼睛。”
青伶将镯子给殷随看,欣喜地说:“公子,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镯子,我有爹娘!”
殷随看了一眼那镯子,心乱如麻。
住持说:“你这位‘谷神’可帮了黎明百姓的大忙了,你可了悟了?”
殷随愣了好一会,才说:“我什么也没悟到,什么也不想悟了,只愿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只望母亲平安康健,事事顺心。”
住持欣慰地说:“这便是‘无所住而生其心’殷公子若是恒生无所住心,日后就没什么能让公子困于心啦!”
殷随说:“我慧根太浅,住持心啊心的,我实在听不懂。”
住持诡秘一笑。
“你小子慧根不浅,艳福更不浅,你红鸾星动了,还不快回去。”
殷随以为这是住持调笑他的戏言,没放在心上,他的神志被青伶手中的金镯搅碎。
在回去的马车上,殷随拿着青伶的金镯子细细地看,他希望这只是凑巧。
但除了金镯内侧的刻字不同,这只金镯无论从式样,质地,作工,镯上的麒麟,镶嵌的红珠都与毓容那只一模一样。
殷随将镯子还给青伶,问他:“你很想找到你的爹娘?”
青伶说:“想。以前不敢想,可现在我有了这个手镯,我一定能找到我爹娘。”
“万一……你的爹娘不想认你呢?”
“我只是想见一见他们,哪怕他们不认我,我也不难过。”
青伶嘴上这样说,却还是难过地将头转向窗外。
一路无言,马车回到长公主府时已是黄昏。
四进将马车赶到马棚,殷随和青伶进府往东院去。走到照墙处,殷随停下脚步。
“竹生,你代我向长公主说,我有些不适,明早我再去给长公主问安,请长公主见谅,”
“公子可是着凉了?”
“无妨,你快去吧。”
“好,公子记得喝点姜汤。”
青伶沿着回廊走,即将穿过洞门时,殷随忽又叫住他。
“竹生。”殷随走上回廊,青伶回头等待着他的吩咐。
“将那只镯子给长公主看。”殷随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说道。
毓容拿着青伶的金镯在纱灯下看了又看,叫金猊把自己的那只也拿来。
毓容那只金镯里刻的是“予宁千岁”,和青伶这只“岁岁逢春”正是一对。
毓容将两只镯子装在一起,命金猊和侍女退下。
她走到安伯渊的画像前,像尊石雕般地站着,良久,她笑了。
青伶没见过毓容这种怨气沉沉的笑容,整间屋子都因为这种笑变得寒冷起来,好像第一次来东院见毓容时,他跪在她的面前不敢抬眼看她的那天。
毓容的眼神中散发出凌厉的冷光,让青伶感到彻骨的寒意。
青伶战兢兢地立在一边,心中纵是好奇,也不敢发一言。
一声刺耳的剑鸣,毓容拔出挂在画像边的剑,挥剑将安伯渊的画像砍成碎片,而后剑指青伶,步步紧逼。
青伶连连后退,被逼至花架前,几支插着秋海棠的琉璃瓶从花架上滚落摔碎。
“长公主为何对竹生动怒,竹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青伶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说。
毓容像是被什么当头敲打了一下,凌厉的眼神黯淡下去。
“是啊,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剑从手中掉落,她的身子一软,像提线木偶被剪断了线。
青伶伸手去扶,毓容抓住青伶的双手,坐在地上像从来没见过青伶一样看着他。
“我一定吓到你了吧。”毓容自责地问,青伶心有余悸地垂下头去。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毓容抚摸着青伶的脸,“我早该想到的,你的眼睛,鼻子,嘴巴,与他生得一模一样,可你皱眉的神态,说话的语气,眼含笑意的样子,却像极了她,还有你这病,我早该想到的。”
毓容捡起剑,青伶慌忙闪躲。毓容面露惋惜之色,安慰道:“别怕,这把剑十几年未用,已经钝了。”
青伶不知那镯子与毓容有何渊源,何以令她将那幅让她常常独自黯然凝望的画像砍成碎片。
青伶不敢在毓容面前提起那只镯子,更不敢问毓容,画中人是不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
毓容在失去理智后又平和了下来,她烧掉破碎的画像,叫青伶把灰烬拿去当做花肥。
她不许青伶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对殷随也不行,随后叫金猊写书信给妙玄,让她来府中一叙。
在殷随眼里,毓容和青伶已在暗中相认,还特意叫了妙玄来确定。因为这个私生子并不光彩,所以毓容将画像收起。
深秋季节,淫雨绵绵,天气渐凉,殷随让霜月去领两双厚靴子。
霜月领了两双缎面厚棉靴回来,一双给殷随换上,另一双收到柜子里,然后闷闷地坐在椅子上。
殷随踩着新靴子问她怎么了。霜月说:“我不敢说。”
殷随笑道:“在这,还有你不敢说的,我可禁过你的嘴?”
霜月说:“我刚才去领靴子,拿了一双缎面的,一双羊皮面的,我说这羊皮面的怎么做得这么小,嫣儿说羊皮面的是给竹生备的。我说公子现在就要穿,让拿去改大些,给竹生随便拿一双就是。嫣儿让我和长公主说去,夺了羊皮靴就走了。公子你评评理,可有这样的?”
殷随一脸无所谓:“我当什么事,拿去就拿去了吧,缎面的比羊皮面的舒服,皮靴闷脚,我不爱穿,你又不是不知道。”
霜月还是不服气,好像是她的东西被抢走了似的。
“最近雨水多,出门穿羊皮靴不容易湿脚,冬天下雪也可以穿。”
“公子都说不爱穿了,你还较什么劲?”香袖听她絮叨个没完,忍不住插嘴。
霜月冷笑道:“我不是为一双靴子较劲,我是为公子不平,竹生算什么……”
“好了,不要再说了。”殷随沉着脸打断霜月,“香袖说得对,我都说不爱穿了,你还较什么劲?”
香袖得意地晃了晃头。
“当我白费心。”说罢,霜月拿起笸箩做针线,不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