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容和灵清葬在了一处。在她们的墓前,灵清向殷随说出了他的身世,金猊才是他的生父。
“这……这不可能,他是阉人。”
殷随急于否认,心里却在问自己,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甘心替自己去毒蛇岛?毓容为什么让他一个下人管教自己?过往的一幕幕在殷随面前闪现,他不得不信了。
“这是长公主亲口对我说的,其中曲折,我想只有长公主和金猊才知道。”
殷随像被定住了似的望着毓容的坟墓,他两腿一软,双手撑地跪在毓容的墓前,而后坐在地上仰头大笑起来。
“竹生,你听见了吗?那个阉人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阉人……难怪母亲不喜欢我……”
“公子别这样。”青伶俯身去扶他,殷随的样子让青伶很心痛。
灵应把答应毓容的事都做了,就和他们告辞回了观里。
殷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青伶在边上坐下。涕泗横流了一阵,殷随叹了口气,拔下一棵草卷在手指上把玩,好像在等着青伶安慰他。
青伶见他冷静下来了才开口说话。
“第一次和长公主来这里,我还不知道这里埋的是我的母亲,长公主也不知道。直到公子让我把花丝镯给长公主看,长公主才知道父亲背叛了她。长公主一气之下拿剑毁了他的画像,还差点杀了我。公子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殷随看着青伶,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猜到那幅画像里的人,可能是我的父亲,他背叛长公主,生下了我。没有人能原谅背叛,我恨画像里的人,恨自己的模样和他那么相像,让长公主看见我就痛苦。”
晨雾散开了一点,可以看清莲花峰下柏树的绿影,殷随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
“我是想告诉公子,比起我的父亲,金猊哥更值得长公主珍惜,他也更像一个父亲。”
许久,殷随说:“可母亲对我从来没像对你那么好过。”
青伶笑着摇摇头,用很轻松的语气说道:“长公主很喜欢跟我说起公子小时候的事,只是公子不知道。”
“母亲……都说我什么了?”殷随带着些许期待问道。
“说公子小时候很淘气,喜欢爬树嬉水,有一次掉到池子里差点淹死,得亏金猊哥把公子救了上来。七八岁时,公子溜出府去玩,长公主发现公子不见了,派人四处寻找,天黑了也没找着,急得都要报官了,结果公子自己找了回来,还带回了走丢的四进。”
殷随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因为回府后,毓容让金猊死揍了他一顿。
“金猊哥说,公子没有玩伴太孤单,长公主就把四进留在府中给公子当玩伴了。”
“原来这些事情母亲都记着。”
“岂止,公子快十岁还在尿床的事长公主也记得,长公主记得公子的每一件事。”
“ 这些就不用说了。”殷随难为情地说。“母亲希望我能有一番作为,可我没什么出息,一直让母亲很失望。”
青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给殷随,殷随拽着青伶的手起身。
“长公主现在一定只希望公子平安。”青伶说。
秋风吹散小离山的晨雾,朝阳穿过林间,峡谷中云海翻涌。
“母亲应该很喜欢这里。”殷随看着青伶,“竹生,以后就叫我任之吧。”
“好的,任之。”青伶浅浅笑着。
殷随决定和青伶去南州。回乡下时途经城关,见一群百姓在闯木栅栏,两个侍卫耳朵上挂着棉布制成的面罩,拿着刀将他们往回堵。
“这是怎么了?”青伶勒住马,望着城门处。殷随下马,一老汉从城门处折回,殷随上前问怎么回事。
那老汉说:“你们也是从外地来京城的吧?城里有瘟疫,现在不给进不给出了,赶紧走吧。”
青伶也从马上下来。“我们出城时还好好的,哪里来的瘟疫呀。”
老汉说:“天知道呢。死人一车一车地往乱葬岗拉,都烧了,造孽哟。”
老汉刚说完,就见官差就推着木车出来,车上盖着草席,露出七八双脚。城门处哭喊声一片,都是这些人的亲人。
青伶看见被栅栏挡住的那群百姓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翻上栅栏,被侍卫拽下来撂在地上,刚爬起来又被侍卫朝胸口蹬了一脚,他固执地往栅栏上爬,侍卫拔出刀来恐吓。
“是小常师兄!”青伶一面跑过去,一面对殷随说。殷随愣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小常看见青伶和殷随,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指着远去的木车喊道:“快,竹生,泉生在车上,他还没死……”
青伶答应一声赶紧去追,殷随回头看小常,两个衣着鲜艳,唇红齿白的后生跟他说着什么,之后便将他拉起带走,城门关上了。
这场瘟疫来得迅猛,染病的人不死也残,太医院对此束手无策。能跑的人在城门封住以前就跑了,不能跑的就都留在城内。
店铺工坊,戏院茶楼,酒馆客栈,统统关门闭户,往昔繁华的御镜街空空荡荡犹如鬼城。
官差上门巡逻若发现有咳嗽咯血的,立即押走关到一处,摸着没气了就拉出去烧埋。
泉生不慎染病后被杏春扔到街上自生自灭,旺福见他可怜,帮他到客来饭馆找小常。
饭馆关了门,店铺的伙计都回家了,小常也正没地方去。
他一面躲着官差,一面背着泉生四处求大夫收治,没有大夫敢收他。
小常找了个废弃的染坊,破开门将泉生安置在那里,泉生咳得厉害,小常白天出去抓药找吃的,晚上回来照顾泉生。
泉生喝了药也不见好转,还开始咯血,他怕小常也染上,就让小常别管自己。小常说:“你好好养病,其他的别管。”
有天泉生咯了一大口血晕了过去,小常以为他死了,正哭着泉生又活了过来,还看着他笑。
小常以为泉生戏耍他,恼了一天没跟他说话。泉生便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唱:“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咱香闺去沁园……”
以往泉生要在他面前唱这两句,不等他唱完,就要挨他的打骂。泉生想惹着他骂,小常也还是不理他。
直到泉生说饿了,他才沉着脸说:“我去找吃的。”
出门走到巷口樟树边,几个人围在树下看什么。
小常也走过去看,一位神医正在给人治病。那病人腿上生了个大烂疮,神医喂了他一粒药丸,然后用手在他的烂疮上抹了几下,烂疮就不见了。
小常见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忙问他疫病能不能治。
神医不理他,等人都走了,神医说治是能治,只是这药丸有限,怕被人知晓,招致祸患。
小常跪地求他赐一粒仙药,发誓绝不告诉别人。
神医又说自己受仙顶山太苍真人点拨在此度化众生,京城恶人太多,这场大疫实是上天降下的天谴,如果他赐药救人,那就是违背天意,他要遭报应的。
小常失落地说:“个人有个人的劫数,也不能让您老人家替人挡灾,罢了吧。”
小常走了,神医又叫住他:“后生且慢,敢问后生是为何人求药?”
“我师弟。”小常说。
神医说:“我看你心地善良,愿意赐你这丸药。”
“多谢求老神医!”小常忙跪下,连磕了几个头。
神医话头一转,颇为难地说:“只是万事皆有定数,我不能违背天意,如果你愿意为你师弟挡这个灾,我就把药赐给你。”
“我愿意替师弟挡灾,求老神医救我师弟。”小常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他,俨然把他当神仙了。
那神医说要在五瘟使者面前供五盏平安灯方能转灾。小常问在哪里供,老神医让他拿出五十两消灾钱,他自会代他供灯。
小常犯了难,他的积蓄所剩无几,哪里能拿出五十两银子。
神医说:“这样吧,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老夫念你心诚,这丸药你先拿回去给你师弟吃了。供灯的事你再慢慢想办法,我这几天都在樟树下救治百姓。”
小常感激不尽,把身上仅剩的一钱银子给了神医,一回染坊,就把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丸药给泉生吃了。
泉生问:“酸酸甜甜的,这是什么药?”
小常说:“你有没有好些?”
“嗯,好些了。”
他期盼的眼神让泉生不得不这么说。
等了一日,泉生还是咯血。小常到巷口樟树下找神医,神医说平安灯没供上,转不了灾,病就好不了。
小常走上街头,处处寂寥冷落,连个寻钱的门路也没有。
阳春楼的小官春宴抓药回来看见小常,见他模样俊俏,生得好身条。就问他做什么在街上游荡,难道不怕染病。
小常说他急需银子救命,想出来找点活干,问春宴知不知道哪里需要人手。
春宴把他带回阳春楼,到了门口,小常把那春宴一顿好骂,扭头就走。
阳春楼是京城有名的南院,在永昌班时,他跟着贺芳羡来过一次。
春宴拉住他说:“我也是听你说急需银子救命,我们楼主最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救济了不少没钱看病的穷人,你先问他借银子救命,等这瘟疫过去了,你再慢慢还他。”
小常将信将疑地跟他上楼,见到了楼主碧玉春。
碧玉春认得小常,爽快地借了小常五十两,要他五年内还清,立下字据为凭。
小常画了押,拿着五十两银子去樟树下找神医。
神医拿走银子,让小常记着自己的话,不可以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否则泄露了天机,惹怒瘟神,谁都救不了泉生。
小常谁都没说,以为泉生有救了,一天天盼着他好起来,直到泉生咯血咯得再次晕死过去。
他到樟树下找老神医,神医再也没来过。小常不明白,他供了平安灯,也没有泄露天机,泉生为什么还是没有好起来。
泉生说他被人骗了,要是有这种神药,那神医早被请进了太医院。
小常不相信那老神医是骗子,骂泉生乱说。泉生也就不与他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