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听了这话,唇角扬起,拽着她的衣带,将她缓缓拉近,直到她漆黑的瞳孔被他鲜红的衣裳占满。
他的嗓音幽沉,却又带着几分浅浅的调笑:“桑大夫对本使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桑落听着这话正想反驳,颜如玉也没给她否认的机会,只是将衣带松了几寸,让她坐回凳上:“本使倒也好奇,那傅临渊的疹子是源自何物。”
桑落一听这个问题,立马就又来了精神:“我原以为是谁对他的衣物动了什么手脚。可今晚跟他走了这么一圈,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瘾疹。不过发物并非一件东西,而是三样东西。”
颜如玉含笑看她。每每说到治病救人、行医制药,她的脸上就绽放着别样的光。
他配合地问:“哪三样?”
桑落刚要说,又挑眉看他:“你猜。”
“若本使猜对了,可有奖励?”颜如玉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桑落嗅出了算计的味道,立刻改口:“算了,你别猜了。我告诉你吧,一个是那酸浆水,一个是那靛青的染布,最后一个,则是辟蠹香。”
这三样东西,分开皆是无毒的。可酸浆水会破坏皮肤的屏障,染布上的染料多含吲哚类物质,混合后再加上辟蠹香中多雄黄、樟脑、山茱萸等刺激之物,夜间必然瘙痒难耐。
“我隔得远,虽看得不算真切,但傅临渊的症状,和那局部接触所致的红痕,基本可以确认。”
诊断出瘾疹不稀奇。但是她辛辛苦苦跟了一整晚,看了那污糟东西,才能抽丝剥茧寻出这极难查出的源头。桑落很是得意。甚至说到最后,还有些眉飞色舞。
“所以你盯着一个臭男人的屁股看了一整宿。”颜如玉伸出手弹了一下她脑门,他虽开明,却也开心不起来,“让本使来猜一猜桑大夫这是准备给哪条大鱼放长线。”
诊断病症,对症下药就可以,为何要去查源头,想必是另有所图。
桑落有些挑衅地看他,等着他说下文。
颜如玉只是想了一瞬,就低声笑道:“桑大夫这是要替自己报仇,对付钟离政。”
虽不知傅临渊有何用处,但他了解她,被钟离政父女陷害,她一定会反击。
她并不急着动手,蛰伏不出,伺机而动,是一个极好极有耐心的猎手。这一点与他何其相似。
被颜如玉猜到目标,桑落毫不意外:“钟离政相好的花娘得了鱼口病,疼得受不住自尽了。我要尽快制作出治疗鱼口病的药来。太医局的人指望不上,还要靠我自己。”
说到这里,桑落突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来:“最近京城里,也不知谁在传说你废了,还都来找我打听。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颜如玉闻言笑得眼眸生波:“本使废没废,桑大夫难道不知道吗?”
桑落想给他开堂课,好好普及一下基本常识:能起立,不代表能行,顶多证明充血功能没有问题。可颜如玉的眸光像是带着火一般,她哪里还敢说别的话。
她躲闪开他的目光:“我未触诊,自然不知。”
“市井传言,不用理会。”颜如玉说。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开口道:“从汲县回来后,太妃传我入宫,想要替我张罗婚事。”
他直直望她,不出所料的,桑落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他的唇角无声地下坠:“小桃是她的人。”
她点点头:“知道了。”
难怪觉得小桃有时过于积极。也难怪这段日子他都避着自己。
她抿着唇。想问太妃预备给他挑谁家千金,又想问太妃安排小桃的目的是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垂着头沉默。
过了好一阵。
她站了起来,这次他没有拽着她的衣摆,说明他没准备留她。
她眼底划过一抹黯淡,却又倔强地不肯多追问一句。
其实,他若多说一句,她兴许就问了。
又或者她多问一句,他就解释了。
偏偏两人都没开口。
“大人好好休息,我走了。”她提起药箱,只一瞥,烛光下,他额头泛着晶莹的光,似是冒着细碎的汗珠。
她弯下腰看他,凉凉的手背贴在他的额头,果然是汗。
这一下碰触,就将颜如玉濒死的心又救活了。
他抬眸注视着她,心想,只要她再主动一点,就不管怎样都不会再让她离开。
桑落并不知他心中的峰回路转,思忖着颜如玉身上的旧伤不计其数,有一些被她治疗过,可大部分的旧伤还在,故而问道:“旧伤犯了?”
这算主动吗?
不算。这是大夫对病患的关切。
颜如玉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桑落道:“怎么不跟我说?来,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我有法子治。”
这算主动吗?
不算。她心中毫无男女大防,脱光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是这样的机会,颜如玉不会错过。
他坐直了身体,双手撑在身侧,偏着头赖赖地看她,用目光示意她自己动手。
桑落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抬起手几下就将他上衣剥了个干净。布料滑落至臂弯,露出他结实精壮的身躯。
烛火在铜镜架上投下摇曳光影,将他的肩胛骨镀成暖金色。那个穿过胸膛的旧伤,巴掌一样大,又红又肿,从他后背凸出一块来,像是附着在他身躯上的太岁,皱巴巴的,甚为可怖。
桑落的指尖刚触上疤痕,就察觉他后颈肌肉骤然绷紧。
“别动。”指腹划过他微颤的肩胛骨,那一块伤疤滚烫得吓人,“很疼吧?”
颜如玉是个能忍的,今晚疼出汗来,可见这伤疤带来的疼痛已非常人所能忍。
她突然站起来,拉开门,让守在门外的知树去取了些冰来。
“我先替你敷一会,今晚应该会好些。待你这伤疤消了肿,我一定给你治好。”她坐在他身后,双手握着那裹着冰的帕子,按在伤疤上。
冰雪沁凉,却压不住他伤疤蒸腾的热度。很快就化作一滴一滴剔透闪亮的水珠儿,顺着他铜色的后脊滑落至腰间,再浸入红衣里,洇开一团水渍。
一颗又一颗。
像是特地要将那冰雪融化,身躯变得愈发滚烫起来。
桑落随手替他擦掉水珠。
冰冰凉凉的水珠,被她的指尖蘸了去,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湿意。
这算主动吗?
不算。颜如玉太了解她了。
即使自己被她似有似无的触摸撩拨得心猿意马,她说不定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果然。
桑落尚未察觉男人紊乱无章的气息,专心地替他敷着伤:“你当真能忍。这样疼,当初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颜如玉忽然扭过身来,鼻尖几乎蹭到她垂落的发丝:“心疼了?”
“医者父母心。”她凶巴巴地瞪他。
笑声从男人咽喉溢出:“是谁说过她不曾嫁人生子,所以没什么父母心的?”
“难道叫我看见了也不管?”桑落脸上有些挂不住。按在他伤疤上的手用力了些:“早些告诉我,我早替你治了,也不知逞什么强。”
颜如玉也不拆穿她,只说道:“桑大夫的记性被狗吃了吗?当初入府不就是说好了要替本使治伤?”
像是怕她不认账,他特地扭头来看她:“桑大夫还说,等止痛的药物制出来,就替本使治。”
他一挑眉,甚是斤斤计较的样子:“怎么,要赖账?”
忽明忽暗的烛火里,颜如玉缓缓转身。红衣堆叠在腰间,赤裸的上身倾而逼近,指尖虚虚点在她心口相同位置:“桑大夫,你的父母心如何能安?”
桑落噎了噎,心虚地想要撤退,后背抵在床柱上,脚悄悄往外挪了一小步。
颜如玉早已洞悉她的意图,手指勾着她的腰带,不准她溜走:“你说,怎么罚?”
罚?
望着那只修长的手,刑房里、马车上的情景,胡乱地闯入桑落的脑子里。
真是一只为非作歹的手。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语气有些慌乱:“小桃还在。”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颜如玉已经听出了言下之意。他低笑出声,促狭起来:“罚也不过是罚些银钱。桑大夫想到哪里去了?关小桃什么事?”
不待桑落发作,他不再捉弄她,径直说道:“别担心,我拒绝了。”
她诧异地抬头,撞进他幽深的瞳孔。烛光摇曳,映得他眉眼温柔,不似往日那般锋芒毕露。
“还能拒绝?”她鬼使神差地问。
颜如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桑落闻言瞠目不语。
市井里的传言,都是他自己传出去的?!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这个面首彻底废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口又堵又闷。
“你真是个不管不顾的。”
“桑大夫不就喜欢这种野路子吗?”
桑落心慌地站起来:“你先忍一晚,明日我让风静给你带止痛药来,这两日我先弄鱼口病的药。”
颜如玉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走到门前时,唤她:“桑落。”
桑落驻足,却没有转过来。
“我等着你,”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替我治伤。”
说的是治伤,更像是猎人明目张胆布下的一个天罗地网,就等着她这猎物主动送上门。
她除非疯了,才会明知是个坑,还要往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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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是分发八宝袋的一天,再过一日就是腊八,所以前来领八宝袋的人不多。
桑落收拾了八宝袋,看看天色,心想正好可以溜去找傅临渊。
正要转身,听见有人在叫她:“桑大夫。”
她回过头一看,竟是邬宇。玉色的锦袍,很是矜贵的模样,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厮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小乌鱼,你也来领八宝袋吗?”
邬宇一听这名字就头疼。身边的管事上前道:“桑大人安好,在下是昭武将军府的管事,特地送请柬来,蔽府后日要在蝶山办赏梅宴,还会给当地的百姓施粥,请桑大人赏光。”
桑落接过请柬,还未推辞,邬宇靠在一旁,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我娘亲自下的帖子,想着你来了还可以给蝶山的百姓们义诊。”
这样一说,她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应下。
邬宇直起身来,看她:“那就后日见了。”
说罢他低下头,带着小厮们匆匆走了。
桑落无暇思考小乌鱼的奇怪行径,收拾了八宝袋,往后院库房去。路过中院,听见书库里有人在说笑。
“大人,莫非鱼口病真能治?”有人低声问道。
“新来的大夫嘛,都想在太医局露两手。”另一人笑道,“鱼口病自古就没有药。”
这声音一听就是王医正的。
“下官看她每日时辰一到就急齁齁地出门,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王医正闻言笑道:“你既这么在意,就多留意她的动静,看看她用了什么药材,若真出了药——”
“下官明白。”
桑落听了,也明白。
科研成果想要冠名,发表论文想要署名,奖金表彰他还要占名。这都是她在医院科室里玩剩下的。
哪里都一样。有人就有江湖。
她去库房收拾好东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疮疡所里的“萝卜坑”,收拾点卯,带着夏景程又去找李小川,三人趁着天没黑,匆匆而去。
天黑之前,傅临渊就到了豆腐作坊前。看见有人站在门边嗑瓜子,那人有几分面善,他不由心头一跳,只当不认识,想要擦肩而过。
李小川拍了拍手中的瓜子皮,很是惊喜地道:“呀,傅大人!怎么这么巧?您也来买豆腐吗?刚才我问说关门了。”
“本官只是路过,”傅临渊故作镇定:“你是?”
“熟药所李小川。那日跟着桑大夫一同去翰林院,请您帮忙找博物志。您还记得吗?”
傅临渊想起来了,只随意应了一声,不敢逗留,埋头往前走。
绕过两三条街,天色刚刚擦黑,他正要进染坊。却又在门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正要拍门,却发现手中的碎银子滚了。连忙躬着身来追碎银子,追着追着,就走到了傅临渊面前。
这人依旧很是面善。
傅临渊心中暗道不好。正要抬脚绕开。那人却率先行礼:“傅大人,怎么如此之巧?您也是来裁布做冬衣的吗?”
“你是?”
“在下太医局医士夏景程,那日与桑大夫一同去翰林院,请您帮忙找博物志。有过一面之缘,傅大人可还有印象?”
傅临渊的太阳穴突突跳着:“有印象、有印象。本官还有事,改日再叙。”
夏景程躬身行礼:“傅大人慢走。改日下官请您喝茶。”
一股强烈的不安爬上傅临渊的心头。可又没有真凭实据。他决定早些回傅宅,免得节外生枝。
可路过那家裱书的铺子时,他用手捂着半边脸,从指缝中偷看。
裱书铺子还未上门板,那清秀小徒坐在桌案前练字。似乎没有任何熟人。
傅临渊这才放下心来。心想,偶遇这样的事,一而再,再不能而三。
但他没有进铺子,掩面要走。却听见那小徒怯生生地站在铺子门口唤道:“傅大人——”
傅临渊浑身的汗毛,顿时就炸开了。
小徒怎会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