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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与司马昱所率相迎文武百官相见,与王坦之商议得以其女令媛与王少子愉联姻,实了却平生宿愿,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桓温虽自称后汉大儒桓荣之后,其父桓彝,亦早年便有名士之目,究竟祖上历代仕宦不盛,因此门第低微,乃是寒门。王坦之则出身高门太原王氏,自魏征南大将军王昶以来,昶子浑,晋武帝时仕至司徒,浑子济即名士王武子,尚公主为驸马都尉,卒赠骠骑将军;浑弟沦虽早卒,亦仕晋文王为大将军参军,有名士之目;昶少子湛,虽初有不慧名,后为侄儿济所知,荐之武帝,乃仕为汝南太守,治绩称第一,武帝赐封蓝田侯,亦有名士之目;湛子承为东海内史,号海内第一名士,即坦之祖父也,故太原王氏,一门称盛。坦之父述,袭父爵为蓝田侯,历来卑视桓氏,以为桓彝本兖州一吏,于永嘉丧乱之际率宗族乡党南渡,遂因缘际会,仕元帝为太常,乃是过分之授。

原来彼时江表传闻,以为桓彝乃是高平陵之变时,出洛都奔齐王芳之大司农桓范之后。王述私下与人道:“桓范乃是大晋罪家,其后岂可为太常卿,于主上祭天之时引之登坛?若其暴起发难,则社稷危矣!”人曰:“文帝杀卫尉高阳许允,世祖仍用其子许奇为太常丞。奇于宗庙祭祀导引主上,世祖亦安然!今上用人不疑,正是世祖昔日之意!”

世无不透风之墙,王述此语,不久即传入彝、温父子耳中。桓彝初仕兖州为吏,便有此传闻,桓氏自桓荣以来儒学传家,哪堪罪家余孽之猜疑语!只以桓彝与桓范同籍里,俱魏武故里谯沛之人,因此有此流言蜚语。桓彝在北初闻此不实传言,便当着同僚长叹曰:“传言如此,吾一生仕途,恐止于兖州一吏!”

兖州别驾陈留阮孚遥集,乃竹林名士阮咸次子,与兄瞻俱有重名,父子三人俱名士,亦一时所无。南渡初王丞相常道:“常忆往昔,与阮千里洛水游,今不可得也!”千里即阮瞻字,其为时人所重如此,以不及南渡已死,王导遂有此叹。阮孚听闻彝语,乃与交游,道:“仕进无益风流!何妨长啸当歌,醉酒当死?”

桓彝本慕遥集风度,以彼为别驾,己为小吏,不得通问,而郁闷久之。如今阮孚不耻下访,桓彝大喜过望,遂常相交游,醉酒狂歌,逍遥度日。

时东海王司马越兼领兖州刺史,收罗名士,府中尚有高平郗鉴道徽、陈郡谢鲲幼舆、泰山胡毋辅之彦国,及光逸等,与桓彝共八人,皆有名士之目,而俱为放达不羁,州人称为兖州八伯。郗鉴即郗超祖父,光逸则郡望不明,当为寒庶。胡毋辅之有子,亦可儿,遇父饮酒半酣,竟径夺父壶,称父字曰:“胡毋彦国安得独饮?”遂父子共醉。

谢鲲乃镇西将军谢尚之父,时于兖州为东海王文学掾。邻舍高氏女有色,一日当户织,谢鲲隔窗挑逗,连出荒诞之语。高女不胜其烦,乃以织梭掷之中面,谢鲲遂折二齿!见者无不失笑,一时传曰:“佻达不已,幼舆折齿!”谢鲲不以为意,撮唇作啸道:“犹不废我啸歌!”

传闻一日,阮孚、谢鲲、桓彝、胡毋辅之在屋内裸身饮酒,一人忽至屋外打门,诸人不应,那人便作犬吠。谢鲲、桓彝便道:“此必我光逸也!”须臾,诸人闻狗窦中犬吠,一人探头入屋,正是光逸!

此数人既荒诞若斯,州人奉为风流名士,以为一州菁华也。不久,郗鉴与桓彝皆以居丧辞官,各归籍里,乃与阮孚、谢鲲、胡毋辅之、光逸诸人分散。

二人居丧未满,永嘉五年,并州屠各胡与王弥陷洛都,朝廷倾覆,中原全地,皆成惊弓之鸟,人心惶惶。不久东海王死于项城,兖州刺史府群僚奔散。阮孚即弃官归乡,率家族陈留阮氏南渡,后仕元帝为吏部尚书。郗鉴归乡后,则以石勒侵逼,率宗族乡党入鲁郡邹山,筑坞堡以守。

石勒骑兵风飙,纵横兖豫,南下复陷谯郡、陈郡。谢鲲亦已归乡,遂与其兄谢裒,率宗族乡党南渡。至于建康,便得昔日兖州同僚阮孚荐举,谢裒为元帝用为廷尉,谢鲲为豫章太守。郗鉴在邹山,不久亦得元帝遥授为兖州刺史,阮孚以任职吏部尚书,亦有力焉。谢裒即谢安之父,故陈郡谢氏本亦流民帅,故鲲子尚,乃得率随其父伯渡江之乡人组成之部曲,出镇历阳为豫州刺史、镇西将军,其本豫州大族,复有武力故也。

桓彝亦偕谯郡戴氏诸大族,率宗族与其龙亢县乡党南渡大江。至江南,龙亢流民皆随桓彝,至宣城落脚。谯郡他县流民,则大抵随谯郡戴氏家主,迁居至晋陵郡之武进县,乃与南渡后居武进之兰陵萧氏为同乡。

历数年,阮孚自仕元帝为将之谯郡戴氏家主口中,得知桓彝在宣城,乃荐之元帝。元帝却不知从何人口中,得桓彝乃桓范后人传闻,因此犹疑。阮孚晓之以理,道今朝廷乃用人之际,桓彝乃北来流民帅有力者,正可用之以相保,“且桓彝在兖州,已失望于仕途!陛下若任以太常九卿儒学之官,彼必感激涕零,以为得朝廷认可为汉儒桓荣之后,实儒学世家,非罪家余孽,既可安其心,亦可使之感恩戴德,为陛下驱驰也!”元帝乃以桓彝为太常卿。

传闻既为旧有,至王述以之为言,桓彝得知,便一笑置之。桓温其时虽幼,但记心中,衔恨王述。

后成帝继位甫五岁,庾太后临朝,其兄庾亮本受明帝顾命,遂以中书监把持朝政。明帝末年,王敦二反,陶侃率军自广州北上勤王,很快击败王敦所遣攻杀湘州刺史谯王司马承之二将,即敦女婿郭图,与敦族弟南郡太守王舒,遂收复湘州全境,又北渡收复江陵,遂收复荆州大部,使王敦腹背受敌,终于呕血而亡。陶侃以此功勋,遂迁荆州刺史,都督荆、梁、益、宁、交、广六州。而于其兄祖逖亡故于谯城之后,率祖逖北伐军渡淮至寿春驻扎的祖约,偕冠军将军苏峻,一自寿春,一自合肥渡江,击败王敦之江东豪族同盟者——吴兴沈氏之沈充,救京邑于战火中,亦皆立下大功。事后祖约正位豫州刺史,仍返寿春,苏峻则迁历阳内史。

至此庾亮为排除异己,控制州郡,尤其是京西要地历阳,不但不许陶侃与祖约入朝面见新帝,且强征苏峻入朝为大司农。丹阳尹温峤苦劝庾亮,道苏峻强兵在握,切不可操之过急。

庾亮不听,只以温峤为江州刺史,出镇浔阳;而以太常卿桓彝为宣城内史,以防苏峻万一不听朝命反叛,桓彝便可于毗邻历阳之宣城阻击叛军东下,率其龙亢流民兵抵御同为流民帅之苏峻。苏峻不日果反,并联络祖约,祖约亦举起反旗,一时建康震动,朝野汹汹。

叛军东进,桓彝死守建康西南陆上大门宣城。苏峻欲水陆并进,遂命人猛攻宣城,而城不下,乃增兵围攻。久之,桓彝寡不敌众,城池失陷,狼狈率众突围,遂至属下泾县。苏峻军复围泾县城,泾县令江播恐,乃卖其主桓彝于敌,桓彝遂死。

不久乱平,因朝廷不知,江播仍为泾县令。桓温时年十五,闻父为江播所卖而死,痛哭号踊,当即要孤身入泾县城向江氏索命。桓母与诸弟抱持之,久之乃息,遂流涕曰:“三年之内,温不宰杀江播,以其头祭于父灵之前者,皇天殛之!”

恐江家得知追害,桓母遂携温及诸子迁居豫章。家贫无以为继,母病,医者言须羊乳,桓温乃以幼弟冲为质,向富人易得二母羊。明春,温母病愈,桓冲牧羊于外,偶遇长兄桓温,乃大哭。富人访知其兄弟,乃苏峻之乱中殉国之宣城内史桓彝之子,大感动,道:“此孤忠荩臣之子也!岂可易二母羊,复使买德郎牧羊哉!”原来那富人无子,以二母羊易得桓冲,便名之为买德,家中仆佣,皆呼为买德郎。

富人乃至桓家,坚请将桓冲归本。桓母道:“未亡人身罹百忧,复患恶疾,惟君不弃,乃许以膝下最幼犬子,为易二母羊,未亡人乃得喘息至今!如何能使恩公受损,复还此儿!”富人坚执之,桓冲乃还本归家。

后桓冲为江州刺史,那富人已家道中落,年老,自耕于大道旁田,冲猎归得见,大欣喜,便请相见。数十年不见,那老翁如何还认得昔日被他命名为“买德”之桓冲,以弓兵在侧,只道军兵欲勒索财物,乃哆哆嗦嗦道:“老汉……家无余粮,惟一身……”桓冲早已下马,乃上前抱持老汉手道:“恩公!恩公不识买德乎?”

此亦一段佳话。却说桓温刻苦习武,昼夜不懈,恒磨砺一刀,贴身不离。两年之后,忽闻京邑消息,道江播死于建康,桓温便将利刃贴身藏住,急往建康。

到得建康,拜见其父生前好友庾亮之弟翼,翼颇嘉许温志,有意助之,遂命人打听江播出殡消息。时庾亮已死,其弟冰以尚书令,与中书令何充共执朝权,翼亦官至丹阳尹,建康在其治下,打听一致仕后居京中之县令出殡消息甚易,很快便得知数日后江播出殡,且播有子三人。庾翼便邀桓温入住其鸡笼山别业,俾数日后举事。

桓温出城住入庾翼别业,心有忧思愤恨,整夜枕刀待旦,终于等到仇人江播出殡之日。是日天朗气清,江家在里弄口扎的牌楼纸坊之下,吊唁宾客云集。巳时风起,起棺吉时已到,忽然天色转阴,自纸扎功德牌坊之下,闪入一名全身缟素的少年。江家族人看到不识,不禁一惊,以为是曾受恩于江播者子弟,也就听之任之。那少年至灵床前躬身行礼,江播长子自然答礼。不待孝子出言相询,那全身缟素的另一孝子,已骤然发难,拔刀刺入了同样全身缟素的孝子胸膛!

桓温偷袭得手,兀自抱持江播长子渐渐软倒的尸身,终于保持不住,乃任其瘫倒在地。灵堂内外,立刻轰然!江家族人宾客齐呼“有刺客”,立刻就有数名家丁上前围住桓温。桓温手持带血利刃,环视一周,江家家丁无人敢动,桓温便慢慢退出灵堂。

江播次子与少子兄弟二人,自不甘心让其走脱,便双双自家丁手中夺过利刃,扑向桓温。这时的桓温,早已是十人敌,江播未经磨砺之二子,如何是他对手!只见他从容不迫,待江播二子扑近身来,一个假趔趄趋向街巷一边,手起刀落,已将江播次子砍翻在地!江播少子立刻看得呆了,还在呼“阿兄”,桓温已骤然转身,将利刃插入了其胸膛!

江家族人宾客,俱各大惊失色,见此缟素少年如此凶悍,多人已然噤声,不能言语,面无人色。桓温放倒江播少子,不待江家族人与宾客再次惊呼出声,他已揪着衣领提起江播次子使之跪倒,手起刀落,捅死了江播最后之子,遂扬长而去!

江家族人与宾客,及街巷两边观战之人——其实亦无所谓战,江播二子被屠而已!桓温走后,江家族人自急赴建康县府报案,宾客却仍在窃窃私语,有人道:“江府君生前,惟卖桓彝一事,引为深恨!此必桓彝之子也!”

桓温既苏峻之乱中死难忠臣桓彝之子,江播昔日身为桓彝属下,却卖主求生,朝廷恨未早知其恶,使其寿终正寝!今桓温当众手刃仇人三子,虽有过差,衡以父仇不共戴天,究是孝子之行,朝廷不予追究。

翌年,庾翼便向其姊庾太后推荐,以为桓温人才难得,若收拢为用,异日必是疆埸大将之材,可使之尚主云。庾太后便下旨褒奖功臣之后,赐桓温尚明帝女南康长公主,封驸马都尉。

庾翼又以驸马都尉有名无实,当授桓温以实职进言执政。执政便以桓温为南琅琊太守,出守金城。不二年,以治绩佳,桓温复得庾翼推荐,擢为南徐州刺史、北中郎将,出镇京口,统北府兵,遂有其“京口酒可饮,兵可用”名言传世。

后王述虽以贪墨而仕途蹭蹬,终仕至扬州刺史,为与已官至西部大都督之桓温抗衡,乃为朝廷一力承担,主持北伐。朝廷无兵可用,王述乃以降将羌酋姚弋仲之子姚襄为前锋。不意襄旋反叛于寿春,其时襄反之消息由述私人传回,朝中无人知。述用人不当,自当担责,便寻思襄羌酋,不过贪财耳,既已夺台军粮草车牛,若好言抚慰,或可仍为朝廷所用。于是述即遣使抚慰姚襄。襄狐疑,以为缓兵之计,便率众急上司州,欲攻洛阳。

桓温时已迁荆州刺史数年,其为荆刺之明年,便率军入蜀,灭了十六国第一国成汉,威名大盛,进位征西大将军,封临贺郡公。至此桓温伺机出兵,乃败姚襄于伊水,遂收复旧都。王述得讯,忧愤而死。

王述在日,颇以所爱长子坦之入桓温幕府为耻,恒以为桓家不过南渡流民帅耳,门第寒微,颇卑视之。彼时坦之为桓温僚属,桓欲与之联姻结亲家,坦之归告其父。王述特爱坦之,坦之已为人父,述仍抱之膝上,此番听得爱子所言,愤然推之堕地,斥道:“汝真痴也!桓温,兵也!其女焉得配吾孙!”坦之返温处,只得以谦词相拒。温了然于胸,道:“卿父不愿耳!”

如今王述已死,温乃旧事重提,相王司马昱又在一旁敲边鼓,坦之不得不允。相王以下文武百官得此喜讯,自纷纷向二人道贺,于是之前的紧张气氛,便涣然冰释,双方谈笑欢然。相王便上前执手,引桓温入了石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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