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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谣传,不是空轿子,不是白师爷的虚张声势;

这一次钟天酬是真真正正回来了。

当他站在当年被他一砖一瓦盖起的钟府大堂前,府里能认出自家老爷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已经太久没回来了。

钟天酬回来后,风光大办了平阳长公主的葬礼,备棺椁盛殓,全府白衣素食十日。请了名山名寺的住持和高僧来府上诵经超度。做了千余件功德法事,捐了十万两黄金做供奉香油纸钱。还特地去请了德高望重的太白方丈为长公主娘娘选定出殡安葬的日子。

远在京城的皇上和皇后也都发了吊唁的旨意,举国同殇。

钟老爷回府和长公主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不少富商、官员都不远万里前来钟阳城吊唁。他们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然而到了钟阳才得知钟老爷不见外客,叫那些来的官员富商都大失所望;

但为了满足宾客想表心意的心情,钟府设置了记账收礼,将众人送来尽心的钱财宝物均白纸黑字记下,人们礼送到了,也算得了个情面便也安心离去了。

他们送的那些金银财宝,被白师爷吩咐又全都送去了寺庙做香油钱。

白师爷以老爷不喜人多为由,重新整顿了钟府的家仆,几乎遣散了一半的下人,但却增加了府兵和护院的人数。

心儿和琉儿院子里的下人也被打发走了半数。

而长公主身边的那些女使、嬷嬷、婢女、家仆则全都送去守了皇陵。

钟府一下少了那么多人,整个宅子都安静了,白日里园里也只有鸟叫虫鸣声。

长公主办丧的期间,琉儿一直在房中养病,虽然没病,她也不想出去。夜里她听见外面的哀乐,总是辗转难眠。

她想起长公主娘娘去世前那张苍白枯竭的脸,还有她喝药前对她说的话,还有她眼里深不见底的绝望,好像那背后还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和真相,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唯一意外的是,琉儿竟在这一场她设计的连环报仇中全身而退。原以为自己会将命搭上。

琉儿虽之前知道父亲不愿见她,但如今世上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父亲是她从记事起就孜孜以求寻找的亲情,已经犹如她的愿望一般了,如今她的愿望要成真了。

她曾听说父亲曾经很爱自己的母亲,吕姨娘去世后他便放弃了红尘和家产,遁入了空门。而且这么多年他年年给琉儿送钱和金锁珠宝,证明父亲也是在意她的啊~

紫儿还告诉她一件事,她说:府上其他见过老爷的下人说,琉儿小姐比郡主长得更像老爷。

然而这场父女相认,却让琉儿足足等了两月。

同在一个屋檐下,钟老爷的住处被府兵和护院围的严实,谁都见不到钟老爷。

一直到心儿从皇陵送殡归来,钟老爷才派人来说明日要见心儿琉儿两位小姐。

见父亲的这日,琉儿打扮穿戴好后,却在房中从天亮等到快日落,一个小厮才姗姗迟来传她去见老爷。

琉儿跟随在小厮身后,带她来到钟府的前堂。

据说心儿今日上午就已经在前堂见父亲了,不知为何琉儿要等到日落西山了才被传唤。

琉儿按捺下心中各种不好的揣测,跟着小厮进去。

钟府的前堂比知府衙门还修建的庄重肃穆,正门口有白玉石阶、四面宽阔的大游廊,每一根柱上都有浮雕,四开的实木槅门,像是一扇扇高不可攀的云梯。

琉儿一步跨进门槛,只觉地向下陷了半尺,脚没收住重重踏在堂内石砖上,发出不高不低沉闷一声;

当即堂内的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向她射来。

前堂内寒凉的冷气包裹住她,琉儿打了个寒战,又跟着向里走,她抬起头看见房顶的巨梁横担东西,整个屋顶高阔险峻,让人感到渺小力弱。

这就是女子与男子的差别罢,原先也觉得长公主严肃,但和父亲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四根蟠龙金柱之中便是会客和议事的地方,此时正有十几人正在那边和钟老爷议事。

那些人看见琉儿,便都停下了说话,冷眼打量这个外养的庶女。

琉儿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抬头向上望去……

大堂正中间的主位上,一张暗红色的酸枝禅椅上端坐着的人在闭目养神。

他中等身材,穿着朴素,看面相已是大衍之年。

此时他闭着眼睛,脸上无怒无喜无悲无乐,似乎堂内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惊扰他分毫,他的手里捏着一串普通的木佛珠,一颗一颗在手中转着。

这是琉儿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钟老爷并不是那种精明的商人长相,相反的他的面容和他的衣服一样朴素,很多沧桑的沟壑在他脸上,但是并不佶屈,颇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沧桑感,果然是修行的人,面相就善。

琉儿见到了那个白师爷,那日是他来救了自己和阿娘。

白师爷看见琉儿,走去俯身到钟老爷的耳边低语几句,钟老爷这才缓缓睁开眼。

然而他的视线只在琉儿身上一闪而过,好像琉儿并不是和他失散十几年的骨肉亲,是无足轻重,不需要多看几眼的人。

一个白发的族中长辈出声道:“奇奴,这庶女不可留哇。”

奇奴应该是钟天酬的小名;

白发老者:“你是驸马,与长公主已有一女,若是再认一庶女怕惹怒圣上。”

众人纷纷附议:“太叔公说的是啊!外养的庶女怎可认祖归宗。”

又一人出来说:“要我说你们都小题大做了。找个庄子,远一些,好好将她养大便可。这件事纵然皇上知晓,但只要我们不对外宣布,也就无非是一桩无凭无据的前尘往事,谁会追究呢。”

从进门开始到现在,琉儿没有得到父亲的半分关注,她盯着上面的父亲,见他又开始闭目养神,偶尔听人们议论到关键处,才睁开眼睛瞧上一眼。

这是我的父亲?

琉儿懵了。

下面的人还在讨论把钟留夷送到那个不知名的避暑山庄或是佃户家,他们有一万条路给她选,只不过全是要她立刻离开钟府。

“钟老爷!”琉儿喊了一声打破了人们激烈的争吵;

钟天酬睁开眼睛,把视线从上而下落在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身上。

琉儿问:“您是我父亲吗?”

钟天酬停顿了片刻,才道:“不会有错。”

“那我的名字叫钟留夷?”

“是。”

“我是您女儿这件事确凿无疑么?”

“可以确定。”

“好”,琉儿坚定道:“那我便不会去外面的山庄和佃户家,你给我再多钱我都不会去,我就要在钟府当钟家小姐。”

那个白发老者立刻吹胡子瞪眼:“大胆!家族长辈们在此,岂容你一个女娃自己做主。”

“没有教过规矩礼数,丫鬟养大的,这样的人怎能冠我们钟家的姓氏,万万不可。”另一位长辈连连摇头;

“奇奴快快将这庶女发送出府,不可节外生枝。”

钟天酬打坐累了,家仆拿来一个靠枕垫在背后,他靠在椅子上,没有理会那群叽叽喳喳说话的人。

他的眼眸疲累垂下,看着手中的珠串,对琉儿道:“你真想留在这府里么?多少人想出都出不去呢。而且你出去也会衣食无忧一辈子,和待在钟府是一样的。”

这话竟然和长公主说的一模一样。

琉儿深吸一口气,跪下道:“可我只想留下,我是…您的女儿,女儿想陪在父亲身边。”

那个白发长辈指着琉儿呵道:“她定是居心叵测要留下,不可将这样的人留在府中,毕竟不是身边养大的孩子,难以放心。”

另一人应和:“是啊,还是送出去更为妥善。”

“她一个小女娃来了钟府两年,发生了多少大事,可见是个祸患,万万不可留在身边。”

“灾星啊,活脱脱的灾星一个。”

……

琉儿低头双手撑在地上,她的双手使劲握成了拳头。

“不!我要琉儿姐姐留下,她要是走,我也和她一起走!”

此时一直沉默的心儿忽然大声向众人道;

钟天酬听到心儿的话,才从靠背上坐起,温声地问:“是心儿要她留下么?”

“是!我想琉儿姐姐留在钟府陪我。”

各位钟家长辈依旧在举双手不同意。

“不可啊,绝不能让这等非我族人、非我同心的人入府……”

“她是个扫把星,实在是不吉利。”

……

钟天酬眼睛忽然扫向众人,似命令一般说:“我且这样决定了。”

众人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不可,却没人敢再站出来辩驳几句。

也怪不得,钟家的这些亲戚,虽有些亲戚关系,却并没有什么资格和面子在钟天酬面前说话。要说钟家的钱、钟家的财产,每一个铜子儿都姓钟,但都是姓钟天酬的钟。

钟姓的各家族人都有季度分钱,但是这个钱没说清楚,既不是分红,也不是利润,这个钱纯就是白给,各家也没凭据也没依据,拿钱拿的心慌。

钟天酬靠天靠地靠自己打下的财富帝国,他的心智难以琢磨,他的坚毅和绝情更是难以想象。

所以没有让何人敢正面违逆他的任何决定。

钟老爷决定后对琉儿说:“钟留夷,你可以留下。”

而她听见的是,他称呼心儿为心儿,称呼自己为钟留夷。

“父亲,我想问您和我的母亲……”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钟老爷十分不耐烦道。

随后,钟老爷转头看向心儿:“心儿最近要好好吃饭,纵然没有食欲,也要强迫自己吃,才能早日恢复身体。”

“可是父亲,我思念母亲,食不下咽。”

“所以才让你努力吃饭,勿要伤了身体。你母亲见你好才会安息。”

“是,父亲”,心儿轻声应允,心中酸楚眼眶又是一红。

此时的琉儿,站在那里好像是个外人一般,看着自己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父亲在关心他另一个女儿,在她面前表演讽刺自己的父女情深。

琉儿跟在其他人后面出来,他们还在激烈地讨论着那个不懂安分守己、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庶女。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琉儿就走在他们身后。

琉儿见完了自己的父亲。

自己从懂事开始就不停和母亲要的父亲,现在终于见到了~

可是……还不如不见。

琉儿失魂落魄地走着,她的父亲,她日思夜想的父亲,她以为只要见到父亲,她的生活就会改变,但是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一句安慰一个回答都得不到。

她现在就像一个孤魂野鬼。

琉儿慢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奴婢跟在她后面不敢打扰。忽然一个人挡在路中间,琉儿心中烦躁,抬头却见是许久不露面的翁征明。

“你会试回来了么?”

“回来了,钟伯父都见过了。”

琉儿听见钟伯父便眼眸垂下,无力再同他多讲一句话,脸色苍白,还有些发愣。

翁征明看她的样子,脸上荡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看来没父亲倒还不是最糟糕的。”

琉儿打不起一点精神同他闲聊,转身就要走。

翁征明用话拦住她:“你不是一直想要父亲,现在终于认了父亲,如何也不开心。”

“我也以为我想要父亲。”

“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父亲,却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姐妹,没有了爱我的人。”

“是啊,最后一个爱你的人也离开了?”

琉儿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看向他。

翁征明道:“你不知道吗?公山羊放火烧钟家祠堂,劫持心儿郡主,又杀死了钟府的马管家,一直被关在大牢中,听说前几日才全部结案他被判了死刑,本来要过行刑的,不过最近因为前线战事吃紧,朝廷急需打仗的人,皇上下旨把所有死刑犯发配去前线充军。他今日刚被押送走,到前线去了。”

翁征明皱眉摇头,惊讶问:“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气定神闲的忧愁,原来是不知这事。那公山羊充军的是那种试探敌情军情的先遣部队,俗称送死队,也算是另一种死刑了。”

琉儿一瞬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听得见翁征明再说什么。

她着急向外跑去,撞倒了一队准备午膳的家仆;

那日她躺在山顶,恍惚中听到有人同她说话。现在那个声音再次回荡在她耳边,她终于听出了那个说话人的声音,是公山羊的声音!

这是你想要的?

你安心睡,其他事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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