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没人会相信。
窗外,一架飞机划过黄昏的天空。
徐卫东想起离家前夜,姬小颂在灯下为他缝补西装内衬的场景。
她的发丝垂落在额前,三个孩子趴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纸。
那一刻的温暖与此刻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会回来的。”他轻声说,不知是对王参赞,还是对万里之外的家人,“以科学家的身份。”
*
外交专机的轰鸣声中,赵波蜷在座位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沈红英借着阅读灯的微光,在笔记本上疯狂演算着什么。
徐卫东则盯着舷窗外的黑暗,手中攥着那本《科学》杂志。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旧实验室的废墟上,手里捧着那本被人撕碎的d国文手册。
“记住,”老人的声音跨越时空传来,“真正的科学就像种子,再贫瘠的土地也能发芽。”
云层下方,太平洋的波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徐卫东摸出孩子们做的铁丝模型,那歪歪扭扭的公式在阴影中依然倔强地保持着形状。
他忽然明白了姬小颂常说的那句话。
最黑暗的时刻,往往最接近黎明。
飞机微微倾斜,开始下降高度。
徐卫东轻轻推醒赵波:“快到了。”
年轻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窗外已是祖国的晨曦。
跑道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
是姬小颂,她怀里还抱着半睡半醒的念安。
三个孩子做的欢迎横幅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欢迎爸爸回家”。
徐卫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悄悄把那份《科学》杂志塞进行李箱最底层,就像埋下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
飞机舱门打开的瞬间,晨风裹挟着熟悉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徐卫东深吸一口气,祖国的空气里总带着一种钢铁与土地混合的粗粝感。
他眯起眼睛,看到姬小颂抱着念安站在警戒线外,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爸爸!”念安突然挣脱妈妈的怀抱,像颗小炮弹般冲过来。
徐卫东弯腰接住女儿,被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包围。
小姑娘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子。
志钢和志铁紧随其后,两个男孩一左一右抱住父亲的大腿。
徐卫东感觉到志铁的小手在微微发抖,而志钢已经像个小大人般挺直腰板,只是泛红的眼圈出卖了他。
姬小颂站在三步之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她怀里抱着件藏蓝色外套,是徐卫东临走前忘在家里的那件。
当丈夫终于腾出一只手伸向她时,姬小颂突然扑进他怀里,额头重重撞在他的锁骨上。
“疼吗?”她闷声问,手指抚上他西装内衬,那里有她亲手缝进去的平安符。
徐卫东摇摇头,把妻女搂得更紧。
他闻到姬小颂发间淡淡的枣花香气,那是家属院那棵老枣树的味道。
三个孩子挤在他们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
“诞姨做了红烧肉!”志铁突然仰起脸,“用你教的方法收的汁!”
“我解出了微积分题!”志钢不甘示弱地掏出皱巴巴的草稿纸。
念安则神秘兮兮地凑到爸爸耳边:“我梦见你在天上飞,背后有好大的黑影子追你……”
徐卫东喉头一哽。
他看向不远处,姬诞正倚在吉普车旁,红围巾在风中飞扬。
回程的吉普车上,念安趴在爸爸腿上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志钢和志铁挤在车窗边,争相指着沿途的风景:
“看!新建的炼油厂!”
“那边有台龙门吊!”
姬小颂握住徐卫东的手,发现他掌心全是细小的伤口。
“光谱仪的事......”她轻声开口。
“回家再说。”
徐卫东捏了捏她的手指,目光扫过驾驶座上的陌生司机。
姬小颂会意,转而说起家长里短:“张婶家的大儿子考上了技校......厂里新分了秋菜......”
车窗外,晨雾渐渐散去。
红旗钢铁厂的高炉矗立在天际线上,喷吐着熟悉的烟云。
徐卫东突然想起《科学》杂志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实验室照片,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吉普车拐进家属院时,老枣树下已经围了一群人。
林小梅第一个冲过来,身后跟着沈红英的父母和赵波平日里相处得比较好的几个同事。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见到洋设备了吗?”
“m国人是不是特傲慢?”
徐卫东勉强笑着应付,直到姬诞挤进人群:“都让让!徐工刚下飞机,让人家先喘口气!”
家里飘着红烧肉和蒸馒头的香气。
姬诞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盆热水:“洗把脸,我去热菜。”
三个孩子立刻各就各位:志钢摆碗筷,志铁搬凳子,念安则抱着爸爸的拖鞋跑来跑去。
洗手时,徐卫东注意到洗脸架上多了个自制滤水器,那是用废钢管和纱布做的,显然是孩子们的“发明”。
镜子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日程表,写着“爸爸回家倒计时”,最后一天画了个大大的红心。
饭桌上,姬小颂给每人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当徐卫东夹起第一块红烧肉时,三个孩子突然齐声说:“爸爸辛苦了!”
他的筷子顿在半空,肉汁滴在桌布上,洇开一朵深色的花。
“吃吧。”
姬小颂给他舀了勺肉汤,“吃完睡一觉,有什么话晚上再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
徐卫东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身边是蜷成虾米的念安。
小姑娘睡觉总爱踢被子,此刻却乖乖窝在爸爸臂弯里。
志钢和志铁打地铺睡在床边,两个男孩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门轴轻轻响动,姬小颂端着茶缸悄声走进来。
她坐到床沿,手指梳理着丈夫凌乱的鬓角:“孩子们这一个月天天算着你回来的日子。志钢每晚盯着星空说‘爸爸在那边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徐卫东握住妻子的手,发现她指尖有新的针眼:“又熬夜做实验了?”
“孩子们帮忙记录的晶粒生长数据。”
姬小颂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念安能‘看’到显微镜下的晶界移动,志铁的手工误差不超过 0.1毫米,志钢则发现了我们计算模型的漏洞。”
徐卫东瞳孔微缩。
他想起卡尔实验室那些价值连城的设备,再看看枕边女儿稚嫩的脸庞。
谁能想到这个熟睡的小姑娘拥有比电子显微镜更敏锐的“眼睛”?
“睡吧。”姬小颂给他掖好被角,“晚上老厂长要来,说是给你接风。”
徐卫东闭上酸涩的双眼。
朦胧中,他感觉到妻子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三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温柔的歌谣。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见一颗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悄然发芽,嫩绿的幼芽穿透坚硬的岩层,向着阳光伸展而去。
窗外,钢铁厂的汽笛声照常响起,如同这个国家永不停歇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