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碧眼的异乡人继续用磕磕绊绊的话语向李云傲介绍着:
那个女孩,小名叫小渔,名字叫李巾咏。她跟我说,她爹爹和其他人都叫她小渔,只有她娘亲叫她巾咏。
初来西郊林舍,白道让她改名字,改叫高兰映紫。但她不乐意。
所以我还是一直叫她巾咏,跟她娘亲一样……
“你就是高兰的姨娘?!”
云傲终于明白其中联系!高兰曾跟他说过,她是和一个胜似亲人的姨娘一起在罗城生活的!
他不敢相信,高兰始终牵挂于心的姨娘,居然是齐国人人嫌恶的“妖人”!
而且,就要于几天后公开问斩!
她如此至亲之人,她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若知道此事,定然会拼死也要劫狱救人!
安很高兴他知道巾咏还有一个姨娘,于是微笑点头。
“她可知道您……”
“不知道。”
云傲问及一半便得到答案。
“她也,不能,知道。”
“为什么?您可是她最在乎的人!”
安没有为云傲解惑,而是继续讲述之前停下来的往事:
巾咏来到西郊林舍,除了第一天告诉我们,她叫什么名字,后面……
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开始三个月,她总爱一个人躲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哭,怎么劝也不听。每天吃睡都很少,她本来就瘦如骨柴,经过三个月的消耗,更加没了人样……
后来,不知怎么,她就开始吃饭了。但却不是一日只吃三餐,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吃。
只要她要吃东西,就开始砸门,不管什么时候;不给她送吃的,她就拼命哭。
她每回都把自己吃得很撑很撑,吃完就躺在床上睡觉,睡醒之后,又开始砸门要吃的……
她那样子又过了三个月,整个人就变成了肥嘟嘟的胖小人。
接着,天气入冬,她又变了一番模样。整日光着脚丫子在雪地里剖泥巴,然后坐在积雪上捏泥人……
叫她回到屋里捏,她就是不乐意,也不愿多穿衣服和鞋子,把她困在屋里,她就砸门。
先是用手砸,见没有用,就换头来砸……
最后都不让包扎就跑到雪地里捏泥人……
后来手脚和伤口都得了冻疮,要不是舍里正好有医者,她那双手脚恐怕就废了……
经受过冻伤的痛苦,她这才肯安静待在屋里。
等春来转暖,她就不再捏泥人了,而是到竹林里砍竹子,做竹筝。
所有过程都不要人帮忙,刮伤了也不哭,也不让包扎,就让伤口自己凝血。
做好的竹筝,能飞的她就笑,不能飞的就哭。
不起风的时候,就一个人爬到很高的树上放。
有次她不小心直接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下来,要不是正好白道回来救了她一命,巾咏,可能就这么没了……
她不喜欢白道。
白道回来的那段日子,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有时睡觉,有时发呆。从不理会他人。
一天,不知道怎么,她就把藏经室的笔墨纸取来,在房间里面练习写字。
后来,她干脆就住在了藏经室,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写字。
她在藏经室一住便住了一年!
安的话意及此,云傲已经把黑木面具和假面皮都脱了下来,无声落泪。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同样幽闭无常的自己……
安看着他共情的模样,很是欣慰。
“安,姨……怎么,刺绣,啊?”
这是来到西郊林舍两年后她再一次说话!
可现在的她却没有了最初的伶牙俐齿,成了和我一样话也说不利索的小结巴。
那一次说话之后,她再没有自我封闭过,整个人开始慢慢变得正常起来:正常起居,正常待人,正常研学,说话能力也渐渐得以恢复。
她第一次绣的东西,就是你手腕上的“蓝鱼发巾”。
云傲小心翼翼将手腕上的发巾解下,将其展开细细查看。
这个发巾,高兰给他戴上后,他便再没关注过;他也没意识到,自己从未好好看过她送的这份唯一的礼物。
似乎,那晚离别之后,他心里只记住了那句冷漠的“李公子” 。
她花了一个多月把发巾绣好之后,我问过她,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她说,白色的波浪代表着她在海边的家,有着爹爹和娘亲的家;蓝色的鱼儿代表她作为小渔在镜水渔村生活的日子和遇到的朋友;红色的亭子代表拯救了他们一家的大恩人和她最要好的朋友。
之后,我问她为什么要做发巾,她说,因为她娘亲给她取的名字叫“巾咏”。
为什么选择蓝紫色的布料来制作,是她主动告诉我的。
她说,因为白道要她当“高兰映紫”。
即使她不愿意当“高兰映紫”,但她还是记着白道的话。
云傲轻抚着那些意义不凡的图案纹理,脑海里浮现着那时还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高兰可能的样子……想着,当初她在宜城看到自己原来的家变得如此荒草萋萋,心中该是多么的悲凉……
这个发巾对她来说,不仅意义非凡,更是如她生命一般重要。
她取名为“蓝鱼发巾”,因为其包含了她的三个名字:小渔、李巾咏以及高兰映紫,代表着当时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她。
她选择把蓝鱼发巾给你,那便意味着……
她愿意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交给你。
……
云傲再也无法自抑,捶胸无声痛哭。
“我居然怪她……我居然还在怪她!”
为什么不去理会她送的东西?因为在此之前,他还在怪她不顾他的感受而无情离开……
“你,喜欢巾咏,吗?”
安突然再问起的这句话,让云傲从自责和悲伤中回过神来,紧紧握着蓝鱼发巾……
她不是要他的答案,她只是想提醒他。因此她的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
巾咏喜欢你,这毋庸置疑。
若她没有亲自与你说明,那必定是受到什么牵制,迫不得已而瞒你。
云傲想起,高兰刚把这发巾给他戴上,便发生了宵禁,之后又是九妈一事……
巾咏呢,她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孩子,过去的痛与悲、喜与乐,她都能欣然接受,然后拿着那份独一无二的过去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不管你对她心意如何,请你明明白白告诉她。
若你和她心意一致,我不求你成为她的归宿,但求你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真心待她。
倘若哪天,你们心意相背,也请及时告知她,她绝不会纠缠于你。
若你和她心意两异,请把蓝鱼发巾归还给她,你的意思,她自会明白。
她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能把自己照顾好,因此不用担心她,尽管放心离开。
“高兰对我的心意,我自会回应。请您放心。”
云傲把蓝鱼发巾又扣回手腕上。
安看着他,心想,能得到阿蟹肯定的人,定不会让她失望吧?
“安姨您一直待在罗城,如何会成为他人口中的妖人?”
既然彼此信任,那就可以开天窗说明话。云傲也希望安能给自己提供些线索。
“因为,我长得,很怪。”
安透露最表面的原因。
“您除了金发碧瞳与我们不同,虽然鼻梁较高挺,眼窝较凹,但差异也不至于到达青面獠牙的妖怪地步。说的也是我们的话而不是所谓妖言妖语。齐国长得比您还怪的人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他还把阿蟹的假面皮展示了一番。
“就算您长得奇怪,可为何当初您刚到罗城时不抓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现在局势瞬息万变,此事,很难不和越雍高墙内的变化联系起来。
“掩人,耳目。”
既然他有大志,那么齐国方面的看法,他就需要知道。
“何事需要遮掩?又遮谁之耳目?”
他知道心中疑问很快便会有答案。
“你可知道,齐国丞相,死了?”
果然如此!云傲先前的猜测得到第一步印证。接下来就是引出第二步:
“知道。五日前已出讣告,死于恶疾。”
“并非恶疾,而是,死于,青楼女子,之手。”
第二步顺利得到印证。也正是这步印证,他要怀疑安和九妈之间的关系。她一个远在罗城之人,如何知道如此秘辛?她又知不知道高兰已经无故卷入这桩齐国大案?
“青楼女子和您又有何干系?”
或许第三步能给他答案。
“你,很淡定。你早知道,隐情?”
安的敏锐程度实在令云傲佩服。她已经肯坦白到如此地步,那他也不会隐瞒太多实情。
“是我协助她和一个叫梁大师的人逃离越雍城的。”
他把高兰的部分省去了,他怕泄露她的什么秘密。
“你认识,他们?!”
安十分惊讶!阿九他们做事如何会让外人参与?!那是大忌!
“您误会了,我并不认识他们二人。救助他们只是巧合,知道他们与丞相之死有关也只是意外。”
“你对他们,没有,恨意?”
“丞相马田之流,死不足惜。”
云傲的话让安明白,他也是个懂得齐国局势的人。
既然如此,那她就没有什么好顾及的,开始给他细讲两件事情的联系:
那个青楼女子,叫虞蝶,出自荷城着名勾栏——荷香水榭。近几年她时常会来到西郊林舍,雇佣修为较高的修行者教自己修习武艺。
西郊林舍只负责拿钱办事,不会询问他人身份和目的。因此我们并不知道她和马田有何恩怨,也不知道她修习武艺是为了刺杀当朝丞相。
我不知道她如何做到这件事,但既然她做到了,那她学艺于西郊林舍的事情就会暴露,西郊林舍被牵连在所难免。
堂堂一国丞相因风流成性而丧命于勾栏女子之手,这样的事实对于国威和民信的打击毫无疑问是巨大的。为掩饰这一事实,就必须有另一件大事情来改变各城百姓的舆论重点。
“就是您为首的「妖人之说」!”
没错。朝廷经过调查,知道西郊林舍是清白的。
但作为虞蝶能够完成行刺的关键前提,西郊林舍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西郊林舍的掌事,再加上我样貌与你们有所不同,所以我就成为了这个“妖人”。
以一人之命,代替全舍的人受过。
云傲听完安说的这些话,虽然颇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奇怪……
若是要用妖人之说掩饰马田之死,那么只需处置完“妖人首脑”之后各城通告即可,同样能够达到掀起舆论的目的;可朝廷却下告示说还有其他妖人,还悬赏抓捕,还在罗城聚集如此多的高手……
不信任!云傲得到答案。朝廷不信西郊林舍和虞蝶没有关系!朝廷这是要布下天罗地网来捉拿嫌疑之人!
放线钓鱼才是朝廷做事的风格,这不禁让他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虞蝶真的跟西郊林舍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可若他不信,那就意味着,高兰也牵扯其中……
“高兰视您为亲人,您……离开了,她怎么办?”
“她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会有,其他人,代我,陪在她,身边。”
安这般说着,同时和蔼地冲云傲笑。
“真的不会有人来救您吗?”
云傲多希望她给的答案会是真心的。
“君要吾死,不敢求活。”
「君要汝死,不可求活」是苍让阿蟹带给安的话……
虽然此君非彼君,但无论哪个「君」,都不会让她继续活着。
就因这八个字,云傲愿意相信西郊林舍的清白。于是斗胆问道:
“若我要救您呢?”
他想,若高兰知道自己的安姨无罪却要赴死,一定会拼尽全力也要把她救下。
话言至此,云傲居然还想要救她,安甚是意外,更多的是欣慰和感动。
可这既定之事,不会因为“他要”,而有任何改变。
这事,也不能改变。
安很感激他,所以让他认清事实:
你救不下我。别说刑牢外面诸多高手,单凭铁门外的狱长也能让你束手无策。
“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一股悲伤涌上云傲心头,他咬牙继续问道:
“行刑之后,真如告示所言,曝……尸,十日?”
安一阵长叹,眼神在阴暗的牢狱里游离……
“也许,更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