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当即不听:“荒唐。”
侧脸鼓鼓囊囊,好似攒了一腮帮子的酸葡萄。
或是,坏心眼。
风浮濯偏头莞尔——
实在可人至极。
乞儿正当血气方刚:“谈何荒唐!他们知道我是不一般的人!还拿走了我的‘能力’!奈何我年岁太小!尚不能报仇雪恨!我就只能以死,来救济世道了!”
望枯噗嗤一笑:“救济世道的人可不是专靠吼叫就能来的,那你倒和我说说,他们如何拿走了你的‘能力’呢?”
乞儿:“他们将我迷晕了去,还要吃了我!”
望枯:“吃了你?何时?何地?”
乞儿:“还未坍塌的磐中酒!这个吃人的破地方!如今塌了,想必是老天都看不过了!”
望枯往沃元芩与沃元眷看去:“噢,怎么吃的你?多少人要吃了你,十五人?”
沃元芩慌神解释:“望枯,此事与我无关,那时我特意给你走露风声,是为了给你提个醒,莫要也成了他们的‘盘中餐’,却又不知你究竟是不是小神仙所说的那个人,我就又留了一个心眼,悄悄与先皇说,‘磐中酒今日来了个贵人’,谁知他如此胆大,要拿性命去赌,还胁迫我哥哥必须留在此地呢,因此……”
望枯点头:“因此,你就是根墙头草,哪里保命往哪儿钻?”
沃元眷笨拙帮衬:“望姑娘,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求神女下凡,舍弃了我,我也是愿意的。但我天性温吞,妹妹怕我吃了哑巴亏,才陪我一起的……只是未曾想,二位如此心善,第一个救的就是她,芩儿一个慌张,就忍不住扯谎,才说了那么些唬人的话……”
沃元芩卖乖:“是呀是呀。”
望枯冷眼看他二人一唱一和:“当初不是还上演一出兄妹反目的戏码么?”
沃元芩无辜:“早已和好了。”
望枯:“……噢,你们是和好了,小姑娘担惊受怕到今日就不管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沃元芩委屈巴巴:“磐中酒绵延至今不容易,没了权贵帮扶,就什么也不是。可他们要吃人,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呀。我和哥哥都胆小怕事,每回不管端来什么,要么装模作样假吃,要么就说些漂亮话,蒙混过关。”
望枯愈显幽怨:“沃老板,你成日说要与我‘肝胆相照’,却怎没有主动告知我呢?”
沃元芩支支吾吾:“因为,还有隐情,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乞儿见缝插针:“她不讲我讲!那巨大的圆桌里,有一双长了鱼尾和鳞片的人!而那桌上!要么是妖!要么就是与我一样的‘怪人’!”
风浮濯黯然低头不语。
——这么多年了,权贵间的“游戏”,竟还未玩厌。
望枯气不打一处,恨不得能赶紧回巫山问问别浅,可还安然:“……你们非但害人,还害起妖怪来了,无耻。”
沃元芩噙着泪:“望枯姑娘骂得好生过分,鲛人哪里算妖怪啊?何况,也并未取了它们的性命。”
望枯趁胜追击:“不取性命就要感恩戴德了?你那时还说,鲛人珠不是鲛人所制呢,沃老板,你好似就没同我说过真话。”
沃元芩拿袖口拭着眼尾:“当初捉来时,那两个鲛人思乡之切,就落了滴泪,我只是顺势拿来给夜明珠增色,哪知真有奇效……如今因磐中酒坍塌,也早已将它们放回池中,如今,多半已归家了……”
沃元眷怜爱胞妹:“是啊,望姑娘,我们当真从良了,谅我们一回罢?”
望枯冷峻:“从良了也不该由我来宽恕,若哪日碰着这些人、妖,挨个鞠躬致歉,还勉强说得过去。”
“好罢,听你的就是……”沃元芩不气馁,“改邪归正”后,哪怕面上粘了礁石似的烧痕,也笑得真真切切,“小乞儿,我与我阿兄向你道歉了,我新修的磐中酒没这些害人事,还已转交给旁人了。你若不嫌,再来磐中酒报上大名,想吃多少吃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如何?”
乞儿相当不买账:“少在这惺惺作态!求人办事还唤我小乞儿!我有名字!”
晓拨雪眼前一亮:“你有名字?”
乞儿雄赳赳:“当然有!我名为阿芩!生自融州!因我们依水而生,我那片乡里有一片芩草地,父老乡亲便为我取的此名!”
沃元眷蓦然回首:“阿芩……芩草……莫非!”
沃元芩行至阿芩身前,正颜厉色:“你几时来的磐州,为何会被捉来磐中酒,又为何会有回溯往昔的本事?”
阿芩迎风而立,极为骄矜:“怎么了!眼下这才知好好待我么!晚了!我才不是你们所说的乞儿,我有父母,还有兄长,他们富甲一方!乃沃氏名门!来此磐州虽是二月底的事,但假以时日,我若与他们相认!你们都需遭难!”
望枯:“你既有未完之事,为何还要执意寻死?”
阿芩噎声:“我还没说完呢!行至半途时,有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道士,追在我后头说,我不属于这里,让我打道回府。我偏不听他的,他却尾随我一路,还告诉我磐中酒里,尽是我闻所未闻的人心险恶。”
“我偏不信这个邪,在姑且找不到父母的府邸时,听闻这儿的主子也姓沃,就住了进来,夜里有人偷偷来我屋中巡视,都是一群和尚,说是打搅我了,却给我放了安魂香,致使我昏沉睡去。”
“再一醒来,我就躺在后厨的案板之上。若不是我机灵,与那磨刀师傅博弈两百个来回,早就和那根不知是什么的小妖怪一般下场了——被片成海带!我看着发怵,麻溜逃了出来。”
“可我盘缠被搜刮完了,也没能找着父母,听说鎏天挣钱快,我就想打两天零工,好多苟活几日……谁曾想,那道士却被邀去了宫中,还与那些要吃了我的坏人说了此事!鎏天刚好是那太子开的!我就又被抓走了!”
“沃元芩”里,她一人占了两个字。
天底下应当没有如此凑巧的事。
由此可知——沃元芩的伶牙俐齿,是自小练就的真功夫。
望枯:“后来,你再次逃出,但已丧失了这个回溯往昔的能力?”
阿芩含恨:“是啊!我还一次没能用过呢!”
望枯:“这都是那道士告知你的?”
阿芩:“就是他!他还说,如今天下要乱了,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是法力被偷了,应当很快就能回到原位!我才不信,既是拿了我的东西,就该全部还回来!”
望枯赞许:“魄力不错,说实情的嘴巴更不错。只是,这道士如今去了哪儿?”
阿芩:“早八百年就走了,不知道去了何处,这人当真神神叨叨……不对,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你有意套我话是不是!”
望枯:“……”
总算知道防备了。
但晚了。
望枯抬眼看沃元芩,一锤定音:“她是你的过去?”
沃元芩不答,只接阿芩话茬:“沃氏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诅咒,因沃若若嫁与侯府殉身,凡是十岁以前的女娘,都将死于非命。于是,我尚在襁褓时就被送去融州,由杵乡的妇孺养大,但苦日子还没结束,九岁那年,兄长率兵凯旋,我被召回磐州,正是二月飞雪之时。奈何,行至曦州,马车被毁,乳娘坠崖,我一个人徒步走完了剩余的百里之程,才至磐州之门……”
阿芩再有本事,也只是个九岁的孩提,瞠目结舌:“……你为何与我一模一样!”
沃元芩:“并非一模一样,那时,我没有遇到道士,没去过磐中酒,没在鎏天吃苦干活,更没有这个回溯往昔的法力。而我有的,是几袋能苟活到八月夏末时的盘缠,又在九月一日找到了回家的路。从此,我有了与兄长一般的‘元’字辈,又改名:沃、元、芩。”
阿芩震慑良久,膝盖发软,扑通倒在水上:“……”
望枯也接话:“阿芩,这本事并非是你与生俱来的,你的确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十几年前——而她,就是你的将来。”
阿芩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姑娘,如今却充盈着泪:“我不明白……我只是想回家……”
晓拨雪迈入雨幕中,轻抚她的湿发:“好,定会让你回家的。”
沃元眷支招:“如此漂泊在外也不是个办法,先让我们带回府上养着罢?”
望枯:“不可,你们即将举家西迁,我却不能跟过去,到时,阿芩身上的未解之谜就再也无法刨根知底了。”
沃元眷难藏失意:“……望姑娘不跟过去么?”
风浮濯不由反问:“她为何要跟过去?”
望枯狐疑看去,若非风浮濯神色如一,不显彷徨,不加愠怒,定会以为此人被“夺舍”了。
——又是这副寒气逼人的模样。
沃元芩打圆场:“地上有人间事,天上有仙人事。哥哥不懂这些,只愿倦空君莫要怪罪。”
风浮濯淡淡推诿:“不会。”
沃元眷倾慕望枯,人尽皆知。
只是,当初说全身而退的是他,如今藕断丝连的也是他,到底是贼心不死。
有此踌躇之心,又如何能与素来以“果决”着称的望枯相配?
沃元眷也知过错:“望姑娘、倦空君,对不住,我不该多问。”
望枯却永远置身事外,还把宫中那点三叩九拜后的话语也学了来:“……免礼罢。”
沃元眷不由一笑,还像模像样地作揖:“多谢望姑娘高抬贵手。”
商影云欲言又止:“……”
换作从前,他定要骂她用学了又何用,来日也无用武之地。
但望枯今非昔比了,还真有“定人生死”的本事。
揶揄的话,自然派不上用场。
阿芩年轻气盛,看着好不容易引来的“风头”,又被望枯“抢”了去,当即闷闷不乐,甩与众人无理取闹的冷脸:“不是说要帮我么?不该先问我一声么?”
望枯却答:“怎么帮?”
阿芩难以置信:“你们本事滔天!将那太子收了便是!还需问我么!”
望枯:“当然要问你,你为何如此确信,就一定是这太子抢了你的‘能力’呢?”
阿芩压下一双吃人的兽眼:“我在磐中酒时,亲耳听到太子在与身旁人交代,说‘必定要拿下回溯往昔之术,否则提头来见’。而你,却说我在骗人?”
望枯:“不曾,无论你亲耳听见了什么,可世道犹如镜花水月,越是显而易见的,越是另有隐情。背后的大人物,会声东击西,再栽赃给旁人。”
诚如,休忘尘。
多少次堂而皇之地行恶。
又多少次利落抽身。
像是没人能握住他藏于獒牙之下的把柄。
阿芩推开晓拨雪:“哪有什么声东击西!我看你们就是怕了!你们才是些自以为是的骗子!亏我信过你们,就算我看走眼了!”
再然后,她跑回鎏天之内,不余回音。
商影云作势要追:“诶——”
“不追了,她不会寻死觅活,而大仇未报,更不会跑得太远,若能像道士那样,自然而然‘物归原主’,倒也算好事一桩,”望枯这才看向沃元芩,“她与如今的你相比,当真有过之而不及。”
沃元芩喃喃:“是啊……”
而此般傲气,甚至凌驾于她。
是沃元芩快要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