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荒山下行时,风浮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终是败给了这场喧嚣的大雨。
望枯都尽收眼底,总觉他此番举动,是怕雨水会朽了木头身,想将“她们”抱在手中。
——何必顾及是否“失礼”?他抱人的本事可是无师自通。
雨有几多缠绵,便织成幕帘横亘在彼此心上。
但大雨未尝不是好事。
风长引与古丝含冤而死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谁人都知二人的遗孤,是个不用荤食的“文人少爷”。古丝留了万贯家产,府邸又没几个下人,任旁人怎么瞧,都觉得风浮濯是那匹待宰羔羊,不成威胁。
赶巧,这风浮濯还失踪了整整七日,慕氏与沃氏以“充公”之由,联手行此抄家之事。皇家早就盯上古丝这块肥肉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放火抢劫。
光是搬空“金屋、银屋”,就让几十个伙计们忙活了一天一夜。而让磐州商贾恨之入骨的“古氏蚕丝”,更是让与慕氏、沃氏常有过往来的老板们瓜分得片缕不留,那一屋子幼蚕也通通掳走。
恐是要用这现成的好东西,另起门户。钱生钱,无穷尽。
做了这强盗之事,仍不能让这些人见好就收。听闻风浮濯聪明绝顶,若是来日东山再起,必定要寻他们的麻烦——便一把火烧干了古丝在磐州的这间别院,让风浮濯无处可躲。
虽说这么大的门楣,古丝与风长引的好名声流传在外,到底也有几个不怕死的,驻守此地的家丁,和受过二人帮扶的性情中人,声讨不快。
但这一星之火,又怎能与亘古在红墙里的长明灯作比呢?
于是,家丁们被乱棍打死,为风长引说好话的百姓则被当成流寇“驱逐”,终生不得踏入磐州半步。
而这场及时雨,至少可以灭了府邸的大火。风浮濯也能趁夜深人静时,绕开那群因找寻不到白骨偶,而守株待兔的骑兵们,再溜进这一灰黑颓墙的废墟中,翻找出一床蚕丝被褥,小眠一夜。
他倒是知足常乐:“幸好,母亲的嫁妆事先放进棺材里了……只是苦了白骨偶大人,如此将就一夜。”
这被褥果真有大半都让给了巴掌大的“望枯”。
——虽说,百年前的灾祸,与百年后的端宁皇后慕若、沃若若、沃元芩三人毫无瓜葛。
但始终让望枯心里攒着一口气。
只因细想之余,可知磐中酒、鎏天等地,能有今日所得,怎会没从古丝身上偷来福禄?
幸好毁的毁,亏的亏,元气大伤的元气大伤。
……
磐州辽阔,京中为心,还四散出多个乡镇、村野。风浮濯并未在那是非府邸久留,却在磐州边界,“萍县”,其闹市里穿梭。
他也不买物什,只是见着难户,便要散尽从屋中带出的家财。
如今的风浮濯,已有胆识让“望枯”坐在他的肩颈处,看看繁华世道。
但望枯却并无闲情,只是趁着一个字画书生去解手了,便借用他摊位里的笔墨纸砚,抱起毛笔挥毫一句:
你若再不赶回祉州,那里的家也必定保不住了。
“白骨偶大人料事如神,竟知晓我在祉州也有家,”风浮濯买了个狐狸面罩,像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公子,心性却胜过老者,“但可惜,有人才称之为家,如今父母已故,毁了便毁了罢。”
望枯难以置信:……那你靠什么存活?又为何要存活?
“天大地大,能吃苦的人这么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是无妨,”风浮濯有条有理,“我并无存活之心,只是思量着,若是我走在父母、祉州百姓之前,他们定会心伤的。”
望枯无话可说:你可有一刻为自己活过?
风浮濯惘然俯仰:“母亲曾说,人无论身处什么年纪,都需且行且看,方能悟出真谛。如今,我的年纪不大、资历尚浅,不知如何剖析这般深奥的议题……倒是怠慢了白骨偶大人。”
可算有风浮濯不知道的东西了。
但只是十几岁的风浮濯——
赢了,却不值大肆炫耀。
但风浮濯“通透”则已,望枯何须再去替他着急忙慌什么。
也只是且行且看,心安理得地当个木头人、她乡客。
……
望枯不再多言,风浮濯却冥思苦想了一整晚。他夙兴夜寐,趁着朝阳当头时,再次求她指点迷津。
“……白骨偶大人,我可是不孝子?”
望枯人还没醒透彻,就又得支个棍子,当起他的笔友。
她答:古丝说过,令你抛却孝义之事。
“祉州百姓、父母二人从小就告诉我,正道为我毕生所寻的要务,若不当此物为准绳——”风浮濯看着这笔入木三分的“之”字,思绪游离,像是伤病好了,又来追忆痛楚了,“我当真不知存活的意义了。”
望枯:那何为存活的意义?
风浮濯早已将这几句“十六字真言”,背得滚瓜烂熟:“诚实有信,忠心为民;报效国家,亲朋和乐。”
望枯:那,不坚守这些信念的人便会必死无疑么?
风浮濯眸光黯淡:“不会,甚至大有逍遥法外之人,到死都为非作歹。”
望枯无可奈何:依我看来,宣扬美好品德的前提,是需要一个壮硕到老的体格。否则,就会被那些歹人害得命都没了,到时,还如何谈论这些深明大义?
往简明扼要了说,便是:人活一世,小命要紧。
风浮濯震慑无言,头垂得更深了些:“……言之凿凿,银柳受教了。”
但十年顺风,一遭逆风。地势还未摸通透,又如何教诲一个刚入山峡的人,能乘风破浪呢?
因此,风浮濯要是真想“行恶”,第一念,便是学着如何“自私”,漠视一切不公。
他还想了个“不伤敌人,还自损八千”的招式——
自毁双目。
……
风浮濯备了马车,聘了车夫,要还祉州去,本是好事一桩。奈何,他两眼却忽而系上一道白绸了。
望枯妄下断论:风浮濯果真是个鲜为人知的“疯子”。
却也不由发问——
为何有人会唾弃自己到这个地步。
风浮濯还是“心细”,特意趁着望枯倒在“供奉台”上昏睡不醒时动手。又怕自己“临危生怯”,便借来东家宰猪牛的屠刀,愿快刀轧乱麻,不予悔过之机。
谁曾想,风浮濯却面色不虞地跪在“望枯”面前,认错请罪:“白骨偶大人,我扯谎了,尚未痛下此手。只是思量父母二人才故几月,如此毁坏发肤,更是不孝。便想守孝五年后,再行此事。”
字里行间都是不甘:“因此,银柳这些天只好试着当个盲人,谨记勿看勿听勿念之事。”
望枯也试着当起判官,掷下冷然一字:
准。
虽说此举大有掩耳盗铃的意思,但如今官兵追杀风浮濯追得紧,若能变着法子掩藏面目,回祉州的路途中,也会少些担惊受怕。
可他越是当这眼疾之人,就越觉“惴惴不安”,事有两端。
好人会对他敬让更多。便是路边乞儿,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裹腹一日、干干净净的炊饼,也能掰开赠他一半——风浮濯自然不会收。
恶人则会对他厌弃更多。便是那劫车的山匪,也会瞧他是个手无寸铁的“废物”,而哕一口大骂“晦气”,最终放他一马。
风浮濯每至此时,便会去庙里躬身求安。
“人之初,性本善。穷人、恶人都会对废疾者报有垂怜之意,若是天底下都能如此,便会让凡人少些苦痛。”
“银柳并非有意占此恩泽,若是可以,恳请佛祖能将这些‘好事’,分与旁人。”
望枯听罢,直直摇头——
倦空君啊,你还是半点没改。
……
后来,行至曦州时,竟遇皇家之人微服私访。他们南下游画舫,吟诗作乐,包揽了整个渡口。
风浮濯不得已困守此地时,凭栏追望,就此显露出天真心性:“天子与民同乐时,是天下大吉、江山百代的好兆头。若是能求得他们庇佑我祉州百姓……可是,比佛祖还要灵验些?”
风浮濯这些天省着时辰,给“望枯”雕了套活字木板,共有十个木块,刻着“一”到“十”的字眼。并将随身携带的“词典”给“望枯”看,每一字用一个编号取代,共有万个字。
刚好,“望枯”过目不忘,一夜就已记得清清楚楚。
她拨弄活字木板,一行拼凑出一个字的编号。风浮濯也对词典烂熟于心,就此明白了她的话语: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不招揽此地的百姓,一同前去画舫听曲呢?
风浮濯沉吟一瞬:“若是都去了,谁又来奏这动人的曲子呢?”
望枯:……
——难怪日后会对红墙院内肝脑涂地,若非吃大亏,怎知人心险恶。
望枯牢记皇宫祠堂之内,那嚣张跋扈的太子曾说,曾在祉州渡口挽救风浮濯一命。
她如今开了命理的天窗,自当想帮衬一把。
望枯:你会水么?
风浮濯如实相告:“不会的,祉州地多水少,父母并未逼着我学。”
望枯:那就不走水路了,祉州不是也有商路可走么?
风浮濯微有迟疑:“好……只是,原先一日的路程,就此多了三日,岂不是舍近求远了?”
望枯忙不迭颔首:那更好了,就听我的。
风浮濯:“……是。”
但哪怕拖延了几日,再去祉州渡口,仍就见那群说是“微服”,却招摇过市的皇家子弟。
他们好似在巨轮之上垂钓——水里却有可怜的渔夫,泡软了腮,还往他们钩子上挂。
风浮濯要归家中,就必行此地,实在避之不及。
望枯谨慎拿出活字木板:速速绕道。
风浮濯刚想照做,谁知,那游轮上的讥笑不止的人们就此将他盯上了:“那面着白绸的晦气瞎子!过来!我们公子有物什掉进水里了!可愿帮我们打捞!放心!你若办事妥当!必定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