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顾南冷哼一声:“给他机会,那谁来给卫国那二十几万冤魂一个机会?!降将不杀,自古以来便是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坑杀降将,便是不顾人伦道义!哪怕同是蛮夷之邦的燕国,也比启国强!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倘若真有一天让他们攻破玉璧关,闯入中原,那将是整个神州的灾难!”
顾南虽是在针对吴尘,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赵宁。
赵宁一脸淡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甚至都没有看顾南一眼。
吴尘被顾南噎得哑口无言,启国得位不正是事实,启国不知礼节,是一群不懂规矩礼仪的蛮夷之邦也是事实,公孙止杀降兵更是事实。
这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去的污点,尽管他认为这些错可以归到启国那即将吹灯拔蜡的老国君身上,也可以归到那早被五马分尸的公孙止身上,但若是启国下一任国君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国君便可以给启国一个机会。
可众怒难犯,再说下去,只怕自己便会被殃及池鱼了。
一直坐在席间沉默不语的徐凤鸣忽然道:“那若是依顾兄所言,倘若顾兄与那公孙止易地而处,二十几万的降兵,顾兄会如何处置?”
赵宁喝酒的手莫名地一顿,他侧目而视,看向徐凤鸣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意外,他确实没想到,徐凤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南闻言拍案而起,指着徐凤鸣怒道:“你什么意思?!”
“误会!都是误会!”苏仪忙从案几后边站起来打圆场:“顾兄,你别激动,这都是误会!凤鸣,你是喝醉了不成?怎的说出这等话来?”说罢,他侧头忙对徐凤鸣使眼色。
徐凤鸣却对苏仪的眼色置之不理,他直视着顾南的眼睛,表情十分冷静诚恳:“顾兄,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更没有替启国开脱的意思,我只是……
说来惭愧,其实,小弟就这个问题思考过很多年,也曾经设想过很多办法,试图找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无奈小弟实在学艺不精,最终都没办法,今日也只是想请教各位师兄,或许能从各位师兄这里得到一个妥善的办法。”
他此言一出,暴怒的顾南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席间众人也面露沉思,就连宋扶都拧着眉一言不发。
老实说,能在天下第一学宫就读的学生,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
当年平川之战杀降,可是震荡了整个神州的事迹。
当初不止是公孙止毁了一世英名,落得个晚节不保,最终被五马分尸的下场。
原本斗得你死我活的其余五国,都破天荒地联合出兵,陈兵玉璧关下,攻破玉璧关,直逼启国国都大安,险些将启国灭了国。
最后逼得启国将公孙止五马分尸,又倾尽全国之力赔了卫国几千两黄金白银,和五座城池才作罢。
这些人怎么可能没有分析过平川之战?
只不过他们大概想破了脑袋,最终也只想到了一个跟公孙止同样的办法,只不过没人肯承认自己会跟公孙止做出同样的选择罢了。
那可是二十几万的降兵啊。
放回卫国去就是放虎归山,带回启国无异于引狼入室,至于养着他们,就更不现实了,二十几万人一天的口粮就不是个小数目,试问哪个国家养得起?
退一万步讲,就算能养得起,那么这二十几万的士兵,又该派多少人来看守?
说实话,就算当初不是启国,不管换成任何一个国家,最终都有很大的可能会做出跟公孙止一样的选择。
“其实,或许可以让他们去耕地,或者修建宫殿或者城墙……”一个学生呢喃道,然而他话没说完,自己便觉得不妥先住了口,谁会让受降的俘虏来给自己修建宫殿和城墙?除非是他脑子有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有一天奋起反抗,或者在修建的时候动手脚?
“或许可以将这些俘虏分开,”吴尘沉吟道:“将他们分化管理,这样或许可以避免引起大患。”
“吴兄,你也说了,”徐凤鸣道:“或许可以,不代表百分之百可以,那么如若是你,你会愿意将这些人纳入自己的国土吗?这个是二十多万身强体壮的士兵,不是老弱病残,试问让他们生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晚上能睡得着?”
吴尘不说话了。
“那将他们迁到天子都城呢?”一个学生道,然而他刚说完,便顾自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不,也不妥。”
废话,当然不妥了,何止是不妥,这简直就是个馊的主意。
别说启国不干,恐怕除了卫国之外的其余四国也不会干。
开玩笑呢,将二十几万士兵送到洛阳,让天子监管?
谁知道卫国人会不会借着这二十几万人里应外合,最后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概这人也料到了恐怕只有脑子有坑的人才能想得出这么坑爹的主意,话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否决了自己,要不然这话若是传到管少卿耳朵里,恐怕会立即将他逐出学院,以免辱没了京麓学院的名声。
“这也不是公孙止坑杀二十多万降兵的理由。”孙章道,不过他的语气却明显柔和了一点,大概这会,他也是在思考平川之战,是否还有其它的解决办法。
“孙兄说的是。”徐凤鸣道:“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公孙止杀降的理由。他的战刀可以在战场上尽情地屠杀敌人,却唯独不能挥向已经缴械投降的士兵身上。”
席散时,已经近子时了。
众人或三五结伴,或乘坐马车走后,便只剩下宋扶跟徐凤鸣几人了。
苏仪已经喝醉了,被苏安扶着。
宋扶仍旧一身布衣从桃花肆出来,他仍旧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脸上也毫无醉意。
姜黎道:“天色已经晚了,宋师兄若是不嫌弃,便坐我的马车一同回去吧。”
宋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黎朔将马车赶来,姜黎恭敬地请宋扶上了马车,又将苏仪塞进马车,随后跟站在门口的徐凤鸣跟赵宁道:“赵兄、凤鸣,我先走了。”
“姜兄放心。”徐凤鸣道:“我们也跟着就回去了。”
姜黎颔首,放下车帘。
苏安坐在黎朔旁边,黎朔一扬马鞭,马车于月色之中缓缓离去。
徐凤鸣站在桃花肆门口,看着那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的马车,那马车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光,于这静谧的街道上,缓缓驶入黑暗。
他亲眼看着马车顶上那洁白,却不耀眼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跟着马车消失在街角,心里莫名地有些悲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少爷。”徐文将马车赶来了。
徐凤鸣回头看着赵宁:“夜深了,赵兄若是不嫌弃,便坐我的马车吧。”
赵宁点头:“嗯。”
徐文于是立即跑去将赵宁的马牵来绑在马车后面,徐凤鸣跟赵宁上马车,徐文扬起马鞭,赶着马车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苏仪喝得烂醉如泥,一上马车便烂泥一般半躺半趴地粘在姜黎身上。
姜黎推了他好几下,他又没骨头似的凑上来。
姜黎实在奈他不得,加上马车也并不是很大,好几次都撞上宋扶,姜黎只好不推他了,只得让他扒着自己。
宋扶端正笔直地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空气。
马车跑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到了宋扶家巷子外。
黎朔勒停马车,宋扶下了马车往巷道走,苏仪要送,无奈苏仪实在黏得太紧,只得作罢,他掀起车帘,喊了宋扶一声:“宋师兄。”
宋扶一身布衣虽涤得掉了色,却板正笔直,没有一丝褶皱,就连头上那麻制的头绳都一丝不苟,十分严谨地绑在头顶。
他于月色中侧身望来时,姜黎看着他的眼,竟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从宋扶的眼中窥见了一丝希望。
“多保重。”姜黎诚恳道。
宋扶注视着姜黎,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柔和,他紧闭的嘴唇仿佛动了动,片刻后,宋扶点头,转身进了喊道。
姜黎一直看着宋扶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直等到黑暗中传来开关门的声音,才放下车帘。
黎朔重新跃上马车,赶着马车走了。
另一辆马车内。
徐凤鸣跟赵宁二人均一言不发。
徐凤鸣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今日雪终于停了,街道两旁的屋檐和道路上铺满了雪,那银白的月光照在上面的时候,竟然莫名地增添了一份意境。
徐凤鸣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勾了勾嘴角。
赵宁坐在另一边,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街道上静谧无声,只听得见马车碾过青石地面的声音。
赵宁忽然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徐凤鸣忽然间听见这话,有些意外,他放下车帘将视线移到赵宁身上,没回答赵宁的话,反问道:“那若是你呢?”
赵宁静了片刻,睁开眼看着徐凤鸣:“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徐凤鸣坦然道:“老实说,公孙将军能成为一代名将,绝对不是个只有蛮力的莽夫。我相信作为一代名将,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必定是经过各种衡量的,杀降,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赵宁:“为什么?”
“平川之战那年,公孙将军已年逾花甲。”徐凤鸣道:“到了他那个年纪,业已是功名盖世,已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早已是名垂千古的风流人物了。
作为一个军人,我想他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能在这个年纪功成身退,到得他百年之后,自己的名字便能刻在史书上,流芳百世。
试问他怎么愿意在自己即将功成身退的时候,给自己抹上一个遗臭万年,永世被世人所唾弃的污点?
我想当时的他若是有的选,恐怕宁愿自我了断,也不愿杀那二十几万的降兵。”
“若是易地而处。”徐凤鸣道:“或许我会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
尽管赵宁早就料到了徐凤鸣会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却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他会如此坦然地说自己或许会做出跟公孙止同样的选择的话来。
赵宁静了几秒,道:“这话若是让顾南和孙章他们知道了,恐怕会认定你是启国奸细,当即拔刀杀了你。”
“赵兄说的是。”徐凤鸣道:“多谢赵兄提醒。”
赵宁没吭声,车内安静了许久,赵宁说:“那你将来会选择启国吗?”
徐凤鸣想也不想便道:“不会。”
赵宁:“为什么?”
徐凤鸣:“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国君,都比启国好,也比启国更值得辅佐。启国实在不按规矩,动不动就掀棋盘,那样的国家,尽管实力再强,也不可能长久,总有一天会毁在自己手里。”
第二天,众人再去学院时,宋扶的位置已经空了。
显然,他已经正式踏上了游历的路程。
好不容易停了一两日的雪又簌簌地下了起来,这场雪下完后,过得不久,这一年,便到了头。
学院放了个长假,放学生们回家去。
临走之前,苏仪有意做东道别,遭到徐凤鸣跟苏仪的一致反对。
出来求学已经一年了,大家都急着回家,谁也没心情去吃什么道别宴。
苏仪一想也对,只得将宴席改在来年。
放假第二天,徐凤鸣就带着徐文回了宋国。
留下府里一大群女人孩子,徐凤鸣临走前将事情都安排好了,留下一些银子,让她们能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其余的,等自己回来再说。
徐凤鸣走后,福宝便不常往徐府走了,连饭都不怎么去蹭了,成日里跟赵宁在那偌大的宅子里大眼瞪小眼。
赵府极其冷清,只偶尔能听到沈老太做饭的声音,和她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以及她偶尔的咳嗽声。
再过了几天,沈老太也回家了,要过了岁首以后才来。
福宝跟赵宁便更无聊了。
一人一猫时常窝在暖阁里,有时候一窝就是一整天。
除夕前一天,欧阳先生来了,带着一马车的东西,全是各种山珍海味、书籍、玉器、上好的动物皮毛、以及上好的丝绸。
“先生最近实在是抽不开身。”欧阳先生道:“所以命我将夫人给公子准备的冬衣送来了,还望公子海涵。”
“我知道了。”赵宁淡淡道:“有劳先生了。”
欧阳先生:“其实夫人本来也要来的,只是最近……”
“我知道。”赵宁冷淡道:“先生不用解释,我能理解。”
对于这位公子,欧阳先生也只是有过数面之缘,很少跟他有过接触,他对赵宁的了解,大部分来自闵先生和夫人,所以对付赵宁很是吃力。
他听见赵宁这么说,也不便多言。
两人坐在暖阁里,一时间倒是找不到话来说了。
欧阳先生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赵宁则不慌不忙地撸猫。
终于熬到日落西山之时,欧阳先生便告辞了,赵宁也没有挽留,将欧阳先生送出府去。
那一马车的东西,他始终没动,任由它搁在院子里。
第二日便是岁首了。
这日一大早,隔壁徐府便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有小孩子的嬉戏声,也有女人们的声音。
赵宁昏昏沉沉从暖阁醒来,先四处看了一眼,没看到福宝,料想它大概是跟着赵宁吃了几天干粮的缘故,实在受不了了,一大早便撇开赵宁窜到隔壁去了。
赵宁坐了一会儿,抬头一望,窗外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忽然觉得无事可做,于是从柜子里拿出两坛酒来,温在了炉子上边。
蒸汽冲撞壶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赵宁听见这声音,竟然莫名地觉得悦耳。
这日徐府热闹了一整天,赵府却一整天都冷冷清清,像个没人的空宅,两个宅子仅一墙之隔,却形成鲜明对比。
赵宁喝了些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下午听见敲门声,只得耐着酒醉后的不适去开门。
他一打开门,便看见映月抱着福宝站在门口,福宝身上还裹了件红色的小袄,映月手上还提着个食盒。
“公子!”映月双眼明亮、满脸通红,鼻尖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满脸的兴奋:“哈!公子果然在家!”
赵宁淡漠地看着映月:“什么事?”
映月虽有娘,但跟个野丫头一般无二,自然也不懂什么礼仪。
一手揣着猫,一手提着拿食盒,十分豪爽地将食盒往赵宁跟前一递。
赵宁瞥了一眼那食盒,没接。
映月说:“我家少爷临走前说,若是福宝去府里了,叫我们便来给公子送点点心。若是福宝没去,便算了。
公子,这点心是花姐姐做的,据说是她们启国每年都要吃的,我们都吃过了,很好吃呢。”
赵宁垂眸看着那点心,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了映月手里的食盒:“多谢。”
“这都是我家少爷的意思。”映月缩回手,双手抱着猫,道:“公子,我家少爷还说,让我邀请你去徐府,他说虽然你不会去,但还是让我邀请公子,若是公子愿意去呢?
公子,若是你不嫌弃我们身份低贱的话,随时可以去徐府,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