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一大早,夏春华和李宝全风风火火就来了。两人没带任何过年礼,那架势就是直接来兴师问罪的。周伟红早有准备,迎进门来就说,“你们比我们岁数还大呢,应该我们过年去看你们才对!”
夏春华早年是天津染整厂的车间主任,她父母也都是在这个厂子退休的,自己和哥哥一个顶替爹一个顶替妈。他们兄妹从小就在厂办托儿所托管,然后是厂办小学,厂办中学,就连技校都是学厂子里需要的工种。她早年学习特别好,街坊邻居,老师同学都公认的脑子快,可个时代中专技校比高中还吃香,差不多的高中录取分数线都没有中专高。而且那个时候工人阶级最光荣,年轻人都愿意进国营大厂当工人。当年,她这样对年轻人就感觉没有比当工人更神气的职业了,就连银行、税务、教师这种岗位都得往后站。
夏春华后来被厂里推荐上了夜校,各种考试一马平川,可拿到毕业证后还是选择回车间继续当工人,她觉得跟一帮工友在一起,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快乐!有个一起毕业的女孩子被安排进了办公室,听说每天应付各种事务性工作,各种烦恼。可就在她窃喜的时候,谁知道这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国有企业下岗,工人们自谋生路,他们一大家子从全部铁饭碗都成了没了工作没收入的人。
现在毕业生自己找工作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可那个年代大家谁都没想过有一天厂子会没了,自己除了会车间里的那些事儿,嘛也不会干,都在下岗,又能去哪找工作呢?再在看去办公室的那个小姑娘去了什么外资银行,然后又和丈夫把生意从国内做到了国外。后来国内国外都有大别墅,特别洋气地喊她去玩,费用全包。夏春华才不去呢,自己闺女有本事,想去哪儿去不了。
从那个时候起,夏春华真正意识到了文凭的重要性,也认识到了要去做白领,不要做工人,要力争上游,不能随遇而安,要从教孩子出人头地做人上人。这些年她付出了多少,终于把闺女培养出来了,可现在让闺女给老宋家在家带孩子当家庭妇女,凭什么?
夏春华在车间里待了二十多年,练就了一副大嗓门,说话跟打架似的,打架跟拼命似的,这几年身体不好,可老太太底气依旧。
“闺女出嫁后,我们一直两个人过除夕。我哥说三十晚上来家过年吧,老人不在了,哥哥这里就是娘家!我说,咱不能只顾自己高兴,就不管别人啊。嫂子不嫌弃,我也得发自内心地替娘家侄子考虑啊!过年看娘家灯,娘家穷一生,做人不能太自私!也让人说没家教!”
“这是拉不出屎来怨茅房。”宋喜乐要从屋里冲出去,没想到房门竟然被反锁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老妈的手笔。亲娘嫌弃亲闺女竟然嫌弃到这个地步,这年还过什么过,日子都别过了,简直闻所未闻!
“我早说了,你们老两口三十往家里来一起过年,你家规矩大自己不来。今天大年初三也是年,咱一起高高兴兴的过,别说不高兴的了。”周伟红拉着亲家包盒子,嘴里念念有词,“有道是,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盒子代表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还有和气生财、财源广进的意思。”
夏春华不屑:“当初你们就是拿这口吃哄着我闺女,否则还没那么容易进你家门呢!”
宋喜乐在屋里气得鼓鼓的,明明当初是李晨萱先追的自己哥哥,现在怎么娶进门,话风就变了?
周伟红说:“我知道你们老两口吃盒子一个爱吃素的,一个爱吃西湖羊肉的,我一早四点就起来准备,哄好儿媳妇没用,得让媳妇爹妈也高兴才行!”
这么一说,夏春华火气消了一些,都是同龄人他们天天就做自己两口人的饭都叫苦连天,这两人过年天天做这么多人的饭,也是不容易。
张溪雨奶声奶气地问姥姥:“什么是盒子啊?”
周伟红对夏春华说:“我这外孙女可怜见儿的,从小是嘛也没吃过。我就说老宋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虎头虎脑的,就是李晨萱结婚后也被我们喂的满面红光,没生孩子就涨了十斤肉。生了孩子一个人奶两个大胖小子都不用加奶粉,那时还不兴什么月子中心,现在听说月子中心一个月好几万,咱给媳妇养得比月子中心还好。”
这话没假,夏春华想着自己闺女从小到大的胃病就是婆家给喂好的,高三那年求医问药的花了不少气,提心吊胆的也没治好,结婚后竟然去根了。
天津的盒子就是就是把两张饺子皮捏在一起,中间填馅儿,或者再为它捏一圈花边儿。周伟红认真地教给小外孙女:“盒子盒子,就象征着家庭和美圆满。天津人在初三这天必须有盒子这道菜。可好吃了!”
“那什么叫盒子往家赚呢?”
宋建国对孩子说:“盒子往家转,转与“赚”同音。吃盒子来年多赚钱,主要是不能生气打架,更不能看更不能哭。”
李保全说:“你们老两口一唱一和,弄得我们好像有理也说不得了!”
周伟红大笑起来:“居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道理?有理没理都得好好吃饭。岁数越大不过越是哄着一大家子高兴,大家都有理,就我和老宋没理,我先给你们赔个不是。”
宋喜乐在房间里越听越生气,老娘就是窝里横,跟外人又说就是这么怂。宋美娟心里却酸酸的,觉得自己给哥嫂确实添了麻烦。可思前想后,她一个人去旅行的时候太多了,过年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出去过,今年实在想在家里结结实实过个年。这放在侄子没娶媳妇之前根本不叫事儿,所以她之前还真没想太多。
“你们家的闺女就是不懂事儿!”夏春华的腔调柔和了一些,言语依旧刻薄,“从小都是被你们给惯的,过年不去婆家还带着婆婆回娘家过年,我活那么大岁数,听都没听过!”
周伟红说:“老姐姐,我之前跟你想得一样,就是大年三十我还骂宋喜乐呢。可这两天一听闺女的处境,我也不想再瞎叨叨了,比起懂事有出息,我更希望孩子们健康生活,等真对日子散心了,那时懂事还有嘛用啊?”
宋建国忽然被老伴儿打通了任督二脉,似乎找到了平息亲家怒火的正确打开方式:“咱们天津姑奶奶跟娘家最亲。要是姑奶奶真出了什么事儿,当哥哥的肯定分心,嫂子侄子也会受影响。”
夏春华本来情绪稳定了,听到这句话又窜儿了:“跟哥哥嫂子有嘛关系?还影响侄子们,这不是全家的祸害吗?你们可别让我闺女受这个影响,我第一个不同意!”
宋建国不乐意了:“亲家母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闺女回娘家就是祸头,换位思考,你闺女要是有难处要回娘家住,你们能不同意吗?”
“我就是不同意!”夏春华的嗓门又高了八度,“培养儿女都是为了出人头地,我们大房子不住,换小独单位的是别人看着孩子过得好。不是让人看着培养半天还过得不像样的,回娘家干什么,娘家已经把能给的都给完了,就剩一条命,要父母的命啊?”
周伟红瞅着儿媳妇已经脸色惨白了,心揪成了麻花:“晨萱妈啊,你给孩子太大压力了,怎么孩子遇到困难就是要父母的命?谁一辈子还不遇到点儿困难?往上一两代就别说了,闹日本打仗,我们要比那两代人幸福一万倍,可也赶上了渡荒文革、下乡下岗总归都是互相帮衬,度过难关,家家户户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你别跟我扯别的,现在这个年代忆苦思甜合适吗?我们举家之力托举闺女去北京,她不仅回来了,还失业,还卖了房子,还要回去跟父母挤40平米的小独单,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看着我这老脸往哪搁?”
李保全也说:“真不能说我们自私。如今生儿生女都一样,所以当初结婚我们也是跟儿子娶媳妇一样平摊的各种费用,可你们怎么就对他们一家四口这么不上心呢?我们举家之力托举孩子,谁知道碰上个你们这样的猪队友。”
夏春华火更大了,拿擀面杖敲得案板砰砰响: “要是平时我就不计较了,可我闺女为了孩子已经失业了,现在你亲儿子不定哪天就要降职降薪甚至裁员,你们还让嫁出去的闺女们看娘家的灯,这是相信迷信吗?这个父母爱孩子的心,你们不爱儿子一家四口,鉴定完毕。”
宋喜乐可再也忍不住了,隔着门板大声说:“自己对生活有邪火儿,别逮个机会就往别人身上发泄,全世界哪国规定名牌大学毕业就能保证一辈子不会失业了,凡是失业就是别人方的?大年初三你来我们家吵架,要是这一年我们几家子有任何不好的事儿,都算你们头上行吗?”
宋喜乐吼完嫂子父母又吼自己亲妈:“把闺女妹子锁房间里听人骂,你还是我们的亲人吗?除了父母,我还有哥嫂,还我侄子们,所有人就听着我们这么被数落成罪魁祸首,没一个人说句公道话,我还有亲人吗?干脆断绝关系得了!”
周伟红觉得自己那点聪明才智在闺女和亲家母这里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她本以为哄好了老的,再给小的开门,给小的锁起来就是怕这丫头犯浑。没想到老的没哄住,小的隔着门板也能爆炸了,是彼此半点面子都不给啊。
周伟红去给闺女和小姑子开了门,哪知第一个走出来的竟然是不声不响都宋美娟,看宋喜乐虽然生气,可手上还拿着点心往嘴里送,桌上一溜的瓜子皮。
宋美娟说:“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走了,你们好好过年!”
宋建国和周伟红都慌了,这真是按下葫芦又起瓢。小妹自尊心极强,什么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就是受不了别人说她不好。这屋子当侄女的是个所有情绪就能随时宣泄的主儿,当姑姑当却是从小到大什么事儿都装心里,人家有小脾气,可事事都靠谱,做得都经得住大家一评,这是成年以后多年来第一次有求于哥嫂。
“小姑你哪也不许去,以后也在家里安心住着。要搬走也是我们搬。”宋喜明从屋里出来伸胳膊拦住小姑,转身对岳父岳母说:“我的工作不劳您惦念,无论如何总归能养得起老婆孩子,这是我爸妈的家,我妹妹和我姑姑居住得全力跟我们一家四口是一样的。我们家从祖上几代都没在乎过这个妈妈例儿,不能因为我娶了媳妇,就变了。”
夏春华可不惯着女婿:“我要的是你仅仅能养得起老婆孩子吗?我要的是你们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对得起我们当初卖大房给你们在首都置业的心吗?这些年我们是怎么对你的,你眼瞎心也瞎?”
宋喜明说:“北京的房子卖了,可以按照房屋的升值比例还给您,何必大过年的闹成这样?”
夏春华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声音嘶哑:“我要的是钱吗?我要的是你们能过成人上人,我们怕住小房子吗,我们怕的是你们过落套落了,丢人现眼。我们一把年纪还让人背后当笑话说,你们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我们两口子没头没抢,一直努力奋斗,没少上一分钱的税,没欠过银行一分利息,怎么丢人现眼了?感受都是互相体谅的,您现在能想一想我们全家人大年初三的感受吗?”
李晨萱无力地看着所有人,“这几天我也在投简历,过了春节我肯定能去上班。我只是失业又不是失心疯,用得着你们大吵大叫的吗?”
“而且今年我们家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赚钱,是子祥和子瑞要考进市一中实验班。天津市一中实验班基本上就等于一脚踏进了清北大门。”说到这里,李晨萱的眼底冒光。宋子瑞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李晨萱说:“你们这么吵,孩子一会儿怎么学习?还有好几篇卷子要写呢,你们能不能为孩子考虑一下?”
宋子瑞不仅颤抖得更厉害了,肚子也疼起来,“奶奶,我要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