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健杭回老家引起了家乡的一阵躁动。
第二天,当他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家里来人了。王惠英在厨房打扫卫生,用脸盆盛了水,拿出一条烂布,抹完灶头,又用镰刀刨去厚厚的、粉松的、黑墨似的锅灰。
“嘿,我说锦元呦,我说惠英姐回来了,还真回来了哩!”中年妇女的声音引起了王惠英的注意。
张锦元说完给王惠英打招呼:“惠英姐,那么早起床?”
王惠英面露笑容:“锦元,阿兰,你们去干活?”
“我们是专门来同你拉话的,许久没见你。”罗阿兰依然留着飘逸的长发,在广大农村妇女同胞中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了。
张锦元好奇问:“你同啥人回来?铁生哥吗?”
王惠英起身把刮好黑灰的锅往回扛,说:“你铁生哥他走不开,这不,昨天小弟回来了,嘴里一直嚷嚷回一趟老家……”
“原来是这样。”罗阿兰说。
“健杭咋有空回来?他不是在广州读大学么?”张锦元继续追问。
“他说学校举行运动会,又说要重新做身份证。”王惠英把杂事摆在一边,提出一壶开水,把他们引到另一个房间,“来,先喝茶哩。”
“惠英姐,你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我看你在健一那照顾小孩,气色红润多了。”罗阿兰坐下来说。
王惠英急于起身搞厨房的卫生,她都忘了先把窗户打开了。“是哩!铁生他那又没空,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岗,所以没咋回老家。”她接着说,“昨晚回来,我发现厨房的灰尘厚得一撂一撂的,老鼠、蟑螂屙屎屙尿,到处都是。”
“人没回来住,老鼠们就当成自家使了。”张锦元翻开一本相册说。
“昨天我还说锦元,看看惠英姐家两三个月没人住,都快成荒屋了。”罗阿兰指着四周的野草,比人还高一大截。
不单单是屋子周围长满了野草,就连原本小得可怜的泥路也布满了荆棘,横的竖的都有。屋后的那几块田,荒芜了。以前这里是“繁荣昌盛”的景象,林铁生一家老少在这里劳动,丰收稻谷和番薯……
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王惠英把收藏在柜子里的山茶取出来说:“这个柜子倒还是管用,可以防止蟑螂和老鼠,我给你们尝尝这个从韩山顶摘回来的苦丁茶。”
“干啥呢?惠英姐,你我又不是外人,不用了,不用了。”罗阿兰说。
张锦元也说:“我们喝点水就行了。”
王惠英已经把茶叶取出来放进茶罐里去了。太长时间没有沏茶了,茶壶的边缘一片泛黄。还好,大家都是农村人,不会见怪。
王惠英端茶给他们俩:“恙吧?最近蜜蜂产多蜜不?”
张锦元笑了:“还算过得去咧!”
“如今到年末了,有收入踏实。农村人图个踏实生活多好!”王惠英给他们添茶。
罗阿兰问:“惠英姐,今年是在健一学校宿舍过年么?”
王惠英回答:“还不清楚哩,估计是吧,健一有个小孩,要回老家也不方便……你们要去湛江过年么?”
张锦元抽动着眼角神经说:“今年不去那边了,三月份的时候,儿子女儿都回来过。”
王惠英停下手中的活:“真是的,时间行得好快啊,阿兰你说是不?”
罗阿兰叹了一口气:“我爸他,眨眼一下子就走半年了……”罗阿兰嘟起嘴巴,勾起了她的伤痕回忆。
“人就是要生老病死的,我爸不也一下子就走两年?”王惠英说。
张锦元喝了一口茶:“说来真是谁都料想不到,全叔他六十六就走了,要是再吃多几年……”
罗阿兰眼泪唰唰流下来:“我爸他一直到晚期才发现……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那时,我和锦元还在外地养蜜蜂,蜂蜜要赶紧收起来,晚了就糊了。我大哥打电话说我爸好像气色不对,像是要走的样子。我是边听电话边掉眼泪,话都说不出来。我大哥在电话那头安慰我说,想开点,这是上天注定的事……”
张锦元接着她的话说:“其实在前一天晚上,阿兰的大哥打电话来说全叔没什么气息了。我说无论如何要回去见老人最后一面,当天晚上我收拾东西准备回来。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倾盆大雨来,而且下不停。”
王惠英感叹:“全叔还很年轻,他头发黑得油光发亮的,说走就走了。”
罗阿兰抹抹泪水说:“我爸他有谁不说身壮力健的?他一直有胃病,经常不吃饭,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叫他去把胃病治好,他说他没什么大事。去世前一个月他实在是痛到不能再痛了,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食道癌,大家都没告诉他究竟是什么病。我弟阿乐告诉他是胃病老毛病,做一个小手术就行……”罗阿兰哭哭啼啼接着说,“他一直到死都蒙在鼓里……”
王惠英给她倒茶,此时的茶水又黑又黄、又棕又红、又苦又涩,就像罗阿兰纠结不堪的心情。
林健杭听到罗阿兰的哭声,起床过去看个究竟。
“锦元哥,兰嫂,你们早啊!”
“哦,健杭,那么早起床了?不多躺会?”张锦元抬头见林健杭头发竖起的样子,不停地抽动眼角的神经。他眼角的神经老不听话,弄得张锦元眯着眼睛看世界。
“不早了,你们继续聊,我去刷牙。”
王惠英说:“我爸他死了都两年多了,我还是每晚都梦见他……”她接着说,“那天天气又冷,哦,是刚刚过完年,孩子都去上学了。家里很平静,早上起来我去我爸房间,问他冷不?他问我太阳出来了没,要去晒太阳。我说那么早太阳还没上山。我见他还好,回厨房煮瘦肉粥给他补补身子,他前一天输了氨基酸……”
张锦元和罗阿兰仔细听王惠英的倾诉。这时,林健杭也坐下来听他妈妈心酸的往事。
王惠英接着说:“我端粥回来,我爸又问我太阳出来没,我说没呢。他说想上茅厕,我扶他上茅厕。他蹲了很久,我见他没回来,过去问他感觉咋样?他说拉不出来。我说既然拉不出来就回房躺着吧。他说不行,有屎就得拉出来,不然心里憋得慌。”
王惠英喝了一口冷茶:“他站起来之后,神魂颠倒,我看了难受啊!我扶他回到房间之后,他说今天的太阳咋那么晚出来哩?我说今天不会出太阳了……赶快喝点粥。他说不想喝粥,想吃香蕉。我有点生气,拿香蕉给他之后,我去洗衣服。我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还莫名其妙问我,大孙子是在县城教书吗?二孙子和三孙子呢?孙女是在读大学么?小孙子在读高中?我一一给他说了,我洗完衣服回来,他……人就走了……”
王惠英欲流泪,林健杭说:“哎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啥子好说的。”王惠英说起这段往事,也勾起了林健杭伤感的回忆。
王惠英不理林健杭,对张锦元和罗阿兰说:“当时我拼命摇,见我爸没反应,才醒悟过来我爸真的走了,我是又急又慌又害怕。我不知道咋办才好?我先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当时去外地养蜜蜂,不在。我便打电话给义东他爸爸,谁知道他上山去了………后来打给他金发伯先来我家看着,我去山里喊铁生赶紧回来。我是喊破了嗓子啊,只是因为路途真的太遥远,我声嘶力竭地喊,边走边哭,边哭边喊,他还是没听到。最后大喊一声,这一声终于让他听见了。他听到有史以来我那么凄惨的叫声,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不好的事。后来铁生还说他刚叠好准备捆绑的木柴好端端的蹋了,他预感到老爷子走了。”
王惠英终于还是流泪到一塌糊涂,林健杭的眼中也淌着泪光。
林健杭也清楚记得他爷爷去世的情景。
他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他准备高考,林铁生知道这个消息会对他造成一定的打击,所以第二天早上才给林健杭捎信说他爷爷去世的消息。
林健杭记得那天吹着微冷的北风,虽然已经踏入春天的轨迹,可实际上的春天远远没有到来,相反,他正处在生命的寒冬当中。
是二哥林健明来载他回家的,林健明一脸憔悴的样子像是老了几十岁。一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话,林健杭只是问林健明妈妈还好吗?回到家之后的情景,无法言状!厅堂上那廉布后面,悲痛、伤心、哭声、泪水几乎是如约而至……
“妈,你去做饭吧!都快中午了。”林健杭说。
张锦元笑着说:“看把健杭饿坏了吧!”
此时的罗阿兰恢复了平静的心情,问:“健杭啥时候回学校呢?”
“明天。”
“时间紧迫啊!”张锦元说。
“你们两个也在这吃饭,我去做饭。”林健杭见王惠英迟迟不肯挪开位子,开口说。
张锦元和罗阿兰执意要回家吃饭,于是离开了。
吃过午饭,王惠英冲了几桶农药除草,去时,林健杭还不忘叮嘱王惠英要早点搞定。下午他还得去镇上把身份证一事给办了,晚上去林健一那里吃晚饭,第二天早上要坐车回学校。
王惠英说:“你这小子啰里吧嗦,有时候比我还烦。”
林健杭哼着小曲去了林义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