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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椿回到小二楼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电话响。
她独自站在黑暗中笑了笑,又迅速开了家门跑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韩子毅的声音温暖如旧。
“小椿,新年快乐”
回家路上,龙椿跑的有点儿急,此刻略微有些气喘。
她反复呼吸了几次,及至气息均匀后,才对电话那头开了口。
却不想比她先张开嘴的,是一场骤然响起的爆炸声。
一开始,龙椿只觉得脚下的地板晃动了一下,接着听筒就传来了一阵电流音。
电话断掉了。
龙椿呆了三四秒后,便不再理会电话里的动静。
她丢下听筒走去了窗边,瞧见了窗外的火海。
爆炸的地方距离小二楼很近,近的跑步就可以跑回来,正是她刚刚离开的虎坊桥。
龙椿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立时没了表情。
她来不及走门,就着窗口便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的膝盖被磕了一下,可她浑不在意,立刻又起身往虎坊桥跑去。
今夜日军轰炸的最后一颗炸弹,是当着龙椿的面丢下来的。
龙椿眼睁睁的看着那比她快上千倍的飞机,怪物似得盘旋在北平上方。
它们的肚子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砸在了北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上。
大约两分钟左右。
虎坊桥被炸平了。
本来人来人往的大浴场,此刻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盛着血水的深坑,变成了爆炸的中心点。
龙椿的耳朵被炸弹的巨响震的流了血。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一种寂静的怪声。
就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不间断的吹哨子一样,很刺耳,很疼。
龙椿顶住劈头盖脸的热浪冲进硝烟里。
一瞬间,她鼻子里的黏膜被火药味刺激的犹如刀割。
可她顾不上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她只是歇斯底里的喊。
“雨山!”
“小孟儿!”
“柳儿!”
“俊铭!”
“金雁儿!”
无人应答。
龙椿看着街头四散奔逃的人,她冲他们喊。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刚还在浴场里,你见浴场里的人跑了吗?有人跑出来了吗?”
龙椿吼叫的声音奇大,原本只顾着逃命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那人看了一眼龙椿,一边双手抱头一边跑着喊道。
“跑个屁啊!头一个炸的就是浴场!能跑哪儿去啊!”
龙椿看着这人嘴巴在动,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大声点!”
那人一见龙椿这样,几乎以为她是个疯子,于是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一时间,龙椿身边来来往往的跑过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往外跑,试图逃离爆炸的中心。
逃离那股刺鼻辣眼的硝烟味,逃离那一阵一阵的,代表死亡的热浪。
然而龙椿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她狂奔着往爆炸的腹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被炸飞在浴场周边的尸体。
这些尸体多是不全,胳膊腿儿的零碎,黑乎乎的一个叠着一个。
火舌窜袭之下,北平街道上的电路被全数烧毁,路上早已没了照明。
龙椿的眼睛也被爆炸的烟尘熏的生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火光之中,龙椿用力揉了一把眼睛,二话不说就扑到了那堆尸体里。
她不停的翻找起来,试图从这些尸体里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来。
龙椿不知道自己一共翻了多久。
爆炸的火是几时灭了的,她不知道。
北平的天是几时亮了的,她不知道。
天上的雪是几时下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最后,龙椿找到了十分整齐的五具尸体。
其间两具男尸是柏雨山和黄俊铭,三具女尸是孟璇,小柳儿,金雁儿。
龙椿将他们和人群区别开,又尽量平整的将他们拖到了自己身边。
这之后,龙椿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狗似得刨了一夜尸体。
她累了。
她得歇歇。
恍惚间,龙椿抬头看了看天。
只见大雪如鹅毛般落下,像是一场撒不完的纸钱。
龙椿没哭,她略缓了缓就又站了起来。
她想,她得找个阴阳铺子,给死了的五个人操办后事。
野地停灵对来世不好,老太爷以前跟她说过。
说死了不做身后事的人,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投胎。
龙椿知道阴阳铺子在哪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了句。
“阿姐一会儿就回来”
......
巡捕房是快中午的时候才敢冒头的。
龙椿带着阴阳铺子的伙计回到虎坊桥后,便着手给五个人收尸。
巧的是,龙小强这个警察署长也在当场。
他也正带着一众巡警给民众收尸,旁边还有小职员在给死人登记造册,通知家属。
他见到龙椿背影后,便笑着招呼道:“大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龙椿没有回头,她见一个伙计抬手就要提小柳儿的脖子,立时就火了。
她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托住小柳儿后腰,小心翼翼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不要生拽!再拽都他妈别活了!”
小伙计们一吓,不知道收个尸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提死人脖子还能给提疼了不成?
但龙椿此刻的形容,实在是太像一个疯子了。
且平时柑子府威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和她硬来,便只得轻手轻脚收敛起来。
龙小强在龙椿身后看着,渐渐察觉出一点不对,他伸手拍了一下龙椿的肩头。
龙椿随即背着尸体回了头,这一回头,倒把龙小强吓了一跳。
龙椿的脸是熏黑的,头发上又盖了一层白雪。
下巴和额头上则全是被火星子烧出来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层焦痂。
眉毛大约也是被火燎了,看着烂糟糟的狼狈。
此刻的龙椿瞧着,简直就是个女鬼。
龙小强眨眨眼:“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歪头,发觉自己听不见龙小强说话。
她一手托着小柳儿屁股,腾出另一只手来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又用眼神示意龙小强再说一次,龙小强会意,又大声说了一次。
“您昨晚也在虎坊桥?”
龙椿愣住了,这才想起刚才阴阳铺子的掌柜,为什么只拿手跟自己比划钱数。
原来,是自己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