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恨自己无能为力……”
唐小童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若我是王侯将相,或许还能……可我只是个商贾,连远远守护她的资格都没有……”
“哎!就是王侯将相也不能啊!”杨海波长叹一声,给他斟了杯茶:“喝点茶醒醒酒。你这般模样,明日如何开门做生意?”
“明日?呵呵!”
唐小童惨笑一声,“今日我不回锦绣坊了。我要在……在这里喝到天亮。等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我要看着皇宫的方向,听着宫里传来的钟声……就当是我……我亲自送她……嫁入宫了……”
他说着,又去抓酒壶,却被杨海波拦住:“别喝了!再喝要出事的!”
“就让我喝吧,哥。”唐小童哀求道,“唯有醉了,这颗心才不那么痛……”
杨海波看着他这副模样,终是不忍,松开了手。
他起身走到门外,对候着的小二吩咐了几句,又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两壶新拿的醉仙酿。
“罢了,今晚我陪你喝。咱们不醉不归。”杨海波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不过你得答应我,过了今晚,此事再不许提!”
唐小童重重的点点头,举起酒杯:“这一杯……敬命运弄人。”
两人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唐小童醉意更浓,话也多了起来。
“哥,你可曾真心爱慕过一个人?”
唐小童眼神涣散,嘴角却挂着梦幻般的微笑。
“爱慕到……看见她笑,便觉得百花盛开;听见她叹息,便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苦难……”
杨海波摇摇头:“我们这些粗人,哪懂这些风花雪月?娶个能过日子的婆娘便是福气了。”
“你不懂……你不懂……”唐小童喃喃道,“那日下雨,她没带伞,我鼓起勇气……递了把油纸伞给她……她接过时指尖碰了我的手,就那么一瞬,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
杨海波听得心惊肉跳:“小童啊!这些话万万不可再说!若被有心人听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嗯!我知道……知道……”唐小童摆摆手,“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疯话……明日之后,这些话,这些心思,都会随酒气一起……烟消云散。”
窗外,夜色已深。
杨海波下楼去看了一圈。酒馆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醉汉还在角落里高声划拳。
跑堂的小二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回到包间,杨海波看了看窗外皎洁的月亮,又看了看对面醉醺醺的唐小童,心中百味杂陈。
他上前拍了拍唐小童的肩:“今晚就在这歇下吧,我让人收拾间客房。”
唐小童摇摇头,固执地指着窗外皇宫的方向。
“不,我要在这里等……等到天亮……我要看着她……走向那个金丝笼……”
杨海波无奈,只得由着他。
他让小二又上了几碟小菜,两壶淡些的酒,陪着唐小童继续喝。
“哥……你说……”唐小童突然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若我现在冲进皇宫,带她远走高飞……”
“住口!”杨海波厉声喝止,自己已吓得脸色发白,“你真是醉糊涂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莫说带公主走,便是靠近宫门半步,你项上人头就不保了!”
唐小童被这一喝,似乎清醒了几分。他颓然靠在椅背上,苦笑道:“是啊……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卖绸缎的,又怎么可能去跟陛下争……”
“小童。”
杨海波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些缘分,注定有缘无分。玉伽公主是来和亲的,她的身上背负着她该背负的责任。你……你只是个商人。这中间相隔的,又何止是千山万水?”
唐小童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醉仙酿的包间里,两个光棍在苦闷的喝着酒,等待明日的朝阳升起。
而另一边,六月的夜风带着京城特有的暖意,轻轻吹进了鸿胪寺的庭院里。
玉伽公主独自坐在石凳上,一袭淡雅的粉色纱衣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仰着头,目光穿过庭院中那株盛放的紫薇花,直直望向天空那轮近乎圆满的明月。
“草原上的月亮,似乎比这里的更大些。”她轻声自语。
月光如水,洒在她与大景人不同的精致的面庞上,勾勒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
大景皇帝那双眼睛又浮现在她脑海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端庄表象,看透她里面穿的衣物。
突厥使团初次觐见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与占有欲,目光灼灼,左右端详,像是在打量一匹待售的良驹。
玉伽公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手指攥紧了衣角。不知为何,她很讨厌那位大景陛下的眼神。
这时,另一个身影却悄然闯入她的思绪——唐小童那张总是带着明朗笑容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又想起锦绣坊那个小掌柜。
可偏偏……她就是想起了。
她想起了听唐小童讲走街串巷卖货的故事,甚至与唐小童一起品尝甜美的杏仁茶……
那些日子里,她不是突厥的玉伽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异族姑娘。
“唐小童……”
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慌忙四下张望。
夜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在嘲笑她的失态。
“公主,今日您该早些歇息。”
教习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玉伽公主差点从石凳上跳起来。
她转身看见老嬷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严肃。
“嬷嬷,我想再看会儿月亮。”
玉伽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草原的传说里,出嫁前夜的月光能保佑婚姻美满。”
嬷嬷叹了口气,厚重的宫装随着动作发出窸窣声响。
“明日卯时便要起身梳妆,辰时迎亲仪仗就要入宫,公主若休息不足,面色憔悴,岂不辜负了这桩两国交好的美事?”
玉伽公主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嬷嬷的话像一把尖刀,一点点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大半个月来,这位从宫中派来的教习嬷嬷日夜教导她大景的礼仪规矩。如何走路,如何行礼,甚至还有如何呼吸……
她引以为傲的草原骑射本领,在这里却成了粗鄙不堪的陋习。
“嬷嬷,您说……”
玉伽公主突然抬头,月光在她的眼中映出盈盈水光。
“你说若我不是公主,会不会活得更自在些?”
闻言,老嬷嬷脸色骤变,慌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公主慎言!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见……”
望着嬷嬷紧张的神情,玉伽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想起草原上那些无拘无束的鸟儿,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驯服的那匹烈马,想起骑马追逐落日的日子。
而现在,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鹰隼,困在这金丝笼中。
“嬷嬷教训得是。”玉伽公主站起身,纱衣随夜风轻轻摆动,“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老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披上早已备好的织锦披风。
“公主保重身体要紧。明日过后,您就是大景的贵妃娘娘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玉伽公主任由嬷嬷为她系上披风带子,目光却再次飘向那轮明月。
她想起唐小童上次在锦绣坊时说的话:“你的眼睛里有整个草原的天空。”而现在,这片天空正在一点点被宫墙遮蔽。
“走吧。”
玉伽公主轻声说,声音飘散在夜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
嬷嬷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玉伽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庭院尽头的回廊下。
在踏入房门前,玉伽公主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天空。
明月依旧圆满,清冷地注视着人间这场即将上演的政治婚姻……
今夜注定无眠的,除了唐小童和玉伽公主,还有皇宫里的景帝。
暮色四合,华灯已上。
景帝独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去大半,烛泪层层堆积,如同此时他心中无法排解的郁结。
“陛下,晚膳已撤下了。”
太监总管李忠心躬身禀报,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帝王思绪。
景帝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案头那刚刚送来的奏折上。
这封奏折是荆州知州宋培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奏折上说荆州驻军将军苏淇,也被莫名的天雷炸死了,尸骨无存。荆州府衙已经联合驻军,正在在四处搜查可疑人员。
奏折上提到了天雷,提到了尸骨无存。这不就跟冠军侯府一家的死法,如出一辙吗?
前后不过相差两三日,如此精准的打击,这究竟是上天在惩罚苏家,还是有人在暗中针对苏家?
今日,冠军侯府一案终于有了眉目。凶手魏大宝虽已落网,但还需三司会审后才能伏诛。
敢动皇亲国戚,这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势力,会引起什么朝堂暗流,却远未平息。
此案既是魏大宝所做,那魏丞相是否知情?又是否有不臣之心?那他的丞相之位……
哎!算了,明日就是和亲大典,还是等那美丽的草原公主入了宫,再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皇后还不知道苏淇也被炸死的事,还是先别告诉她了吧!
“李忠心”景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暮鼓又带着一些雀跃,“传朕旨意,摆驾未央宫。”
李忠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明日便是突厥公主入宫的和亲大典,陛下今夜竟要去皇后宫中?
但他不敢多言,立刻转身去安排銮驾。
景帝起身踱至御书房的窗前窗前,推开雕花窗棂。
六月的夜风裹挟着御花园的花卉香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见不得人的心事。
他左思右想,觉得今晚还是应该去陪陪皇后。
毕竟,皇后痛失亲人,这几日都以泪洗面,憔悴不已。今日大理寺找到了凶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告诉皇后一声。
最重要的是,皇后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明日就是他与突厥公主的和亲大典。
而皇后是他的正妻,他在这个时候纳妃,想必皇后会更加难过。
今夜,他应该留宿在皇后的未央宫,陪皇后说说体己话、散散心。
未央宫方向灯火阑珊,比往日暗淡许多。自皇后胞兄遇害的消息传来,未央宫便沉寂如死水。
景帝眼前浮现出皇后日渐消瘦的面容。那双总是含着端庄笑意的杏眼如今布满血丝,眼角在短短数日间也添了细纹。
其实,他不需要迎娶突厥公主以安抚边境,因为突厥本已送上赔偿,主动求和。
但他喜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就是愿以两百万担粮食和织机、布匹等物,换取那不一样的草原公主充盈后宫。
只因为大景现在比突厥强大,他现在是至高无上的大景皇帝,他要拿捏突厥,就像当初拿捏赵樽一样。
主打的就是一个——他愿意。
“陛下,銮驾已备好。”李忠心的声音将他拉回神。
夜色中的宫道铺满月光,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
景帝坐在龙辇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雕刻的龙纹。
他突然想起皇后第一次听说他要亲自与玉伽公主和亲时,皇后那强颜欢笑的模样。
“陛下不必忧心臣妾。”
她当时这样说,手中却死死攥着一方绣帕,帕角已被揉搓得起了毛边,“陛下也是为了稳固边疆,国事为重,臣妾……明白的。”
皇后那故作坚强的声音至今萦绕耳畔,让景帝胸口发闷。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李忠心:“长乐郡主那日送进宫来的两壶酒,可还在未央宫?”
“回陛下,皇后娘娘说那酒难得,是要等陛下到了未央宫一起共饮的。按您的吩咐,那两壶酒还在未央宫放得好好的。”
“那就好。”景帝嘴角微扬:“那酒壶造型也确实别致。皇后最近心情不佳,那对酒壶或许能让她稍展欢颜。”
李忠心点了点头,面上挂着谄媚的笑。
“可不是嘛。那酒壶小巧精致,老奴从未见过。等陛下和娘娘饮了美酒,老奴斗胆,不知能否请陛下将那精致的酒壶赏与老奴,让老奴也可以开开眼,把玩一番?”
景帝居高临下的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准了!走快些吧!”
“诶!”李忠心大喜:“老奴谢陛下,谢陛下。”
说完,李忠心命抬撵的宫人加快了步伐。
景帝看着未央宫的方向,心情也好了许多。
既然皇后盼着与他共饮,那今夜,他就陪皇后夫妻共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