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孩童的心灵是空的，他们可没什么记忆。
不过，瞧瞧，当我们长大了，我们可就什么也记住了。这世俗的衣服，孩子可没穿过。而我们注定是要穿的。
我们站在围墙里，又怎么用心灵走出这围墙？
唔。我可要当一个成年的孩童。我什么也不要记住，记忆、思想，什么也不要...却什么也不能丢，丢了可就又变回孩童了......
《植物梦游记》
——
这个舞厅似乎由魔法师创造。
在这个光彩炫目、翩然起舞的地方，她们还从未有过如此轻盈的心境：躯体很轻，几乎失去了重量，或许变成了空壳落在脚边，而自己成了精神的存在，以纯粹的精神起舞。
这就是真正的美...她们仅以眼睛观看，而以心灵吸收...
每一个物件都被施了魔法...它们蒙在一层轻纱之下，是那样虚幻，那样奇异，那样超然于世，似乎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而是一种梦的造物。1
不过，或许有幽灵呢？
施笑颜垂着眼眸，她的睫毛轻颤，如同黑色醉意的翅膀，她又在沉思，她的心里太多东西，好像总是在不安。
或许只有她一人被拖拽着埋葬于现实。
不过，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总是会说：“欲望的声音像鬼魂一样，如影随形，不肯离去。”
她站在权力的面前，颤抖着手触碰它，音乐垫在脚下，灵魂被抛掷，要用什么东西来售卖，换荣耀向我俯首称臣？野心、理想、希望、生命、自由？
用爱交换吧，她保准不怎么喜欢那个东西。
她缓慢地抬起头来，她用那张没有含义的脸——那是永恒的部分——迎人，面无表情地注视。
不过...她的一头红发让她与辣椒公主的目光相撞。
辣椒公主盯着她看很久了。
她讨厌她的红发。
她凭什么与她一样呢？辣椒公主的目光像是想将她的整颗头拧掉。
施笑颜轻挑起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充满傲慢意味。
“看起来栩栩如生的。”她的下巴垫在掌心上，对吴星落说。
辣椒公主的性格正如她的头发一样火爆。她看见施笑颜挑衅的神情真是怒发冲冠心脏开裂，她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她们的面前，可还没有发作——
吕雪途与吴星落都看向她。
辣椒公主在与她们对视的一瞬间，静止了。
吴星落的蓝色眼睛好漂亮。
像大海一样。
她们的眼睛...都像某种她没有见过的东西。
辣椒公主一下子奇怪地缄默下来。她蹙起眉。
“小雪途...人类小宠...”她的语气有点不自在，“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了，她刚刚可看见她们亲昵地抱在一起，还说话说得很开心。
这让辣椒公主不太开心。
吕雪途点点头，那张美丽的小脸微笑了一下，看得辣椒公主的心凝重，虚张声势。
“...你...！”辣椒公主重新看向施笑颜，努力重燃怒火，“...我讨厌你的头发！你给我剃下来！”
施笑颜撑着下巴，观察似的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为什么讨厌？”
“我的红发是独一无二的！现在你的颜色和我一样了，我还怎么独一无二？！”她的嫉妒之火在发怒中被重新点燃，美丽的眼中满怀恶意，“选择失去一头美丽的红发，还是选择丢掉生命？”
她微笑了一下，那是她惯常恐吓人的笑容，“你应该会做好选择的。”
施笑颜无动于衷，“让我想一想。”
辣椒公主于是等了一等。
“想好了吗？”
施笑颜似乎是觉得无聊，纹丝不动，“再让我想一想。”
辣椒公主犹疑地蹙起眉，“你是不是在耍我？”
施笑颜真诚地摇了摇头，“我有选择困难症。”
辣椒公主又给了她一分钟时间。
“现在呢？”
她冷冷地说。她已经站累了。
“殿下，您的守卫呢？”
吴星落突然问，微笑地注视着她。
辣椒公主愣了一下，“嗯...”她呆看着她的脸，“他们在宫殿外，只带了几个奴仆进来。”
吴星落听了，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公主殿下，保护好自己。”
辣椒公主蹙起眉，“有人要刺杀本公主？”
“陛下，”施笑颜突然发出声音，“看你的身后。”
辣椒公主听言转回头去——
是美人鱼——那个爱丽儿公主，那个头上戴着百合花环，花瓣上镶嵌珍珠的红发女孩。
辣椒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快要痛苦死了！
她的红发多么美丽...那红色比她的更具大海的色泽，更古老，也更永恒。
她逐渐心生恨意。
“她怎么会在这？”她幽幽地说，“她不是该在童话世界里待着吗？”
“她不是童话里的人物吗！”
她们都看了过去。
在贵族圈里，几乎没有人不听说过小美人鱼的童话，而第二着名的当然要属——
“哦！那不是灰姑娘吗？！”
所有人惊呼。
瞧，原本出现在童话书里的角色出现在了——这现实之境？
那个穿着金丝银线的礼服，还有一双玻璃制的舞鞋的少女，不正是在皇家舞会中出现并赢得王子的心的灰姑娘吗？
瞧，她们到底在哪？
那民间流传的童话...难道改编自真人故事？
瞧，还是她们在演什么逼真的话剧呢？
不过，引起了这么大的喧嚣，那两位童话公主都像没听见似的，岿然不动。她们坐在一张闪闪发光的桌子边，她们的手里不约而同都抱着一本书。
是一本童话书。
它在幽灵般的光线下寂静又神秘，让人产生一种感觉，灰姑娘与小美人鱼正在被童话中某种怪异可怕的东西镇住，暗哑无声，无法动弹。
书籍停留在了封面，并没有被翻开。
她们都停顿了一会儿，吴星落与施笑颜对视一眼，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如同蓝葡萄泡在蛋清里。
“你？”施笑颜提出奇怪的疑问。
吴星落没有说话，她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
她走到了对面的餐桌边，微微俯下身，凑近了小美人鱼。
有光流在流动。
突然间，就好像某种魔法被解除了似的，那个雕塑般的小美人鱼的目光从童话书的封面上缓缓移开，看向了她。
吴星落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她伸出手，牵住了她，她们看见小美人鱼好像活了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整只眼珠变得活灵活现了。
“这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吴星落问。
小美人鱼点了点头，她不会说话，深邃的蓝眼睛温柔又悲伤。她把那本古老的童话书递给了她，吴星落接下，道谢，然后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它一会儿。
不过——
“啊——！”
灰姑娘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众人将原本放置在小美人鱼身上的目光移开，看见灰姑娘突然惊恐地站立起来，那本原本在她面前的童话书被摔在了地上。
此时，那本童话书正被一团飘渺的黑雾萦绕着，看不清晰。
吴星落仍垂着眼眸，她将那本书归还于小美人鱼，然后看向了灰姑娘掉落在地面上的童话。
“...那...那本书上...那个人怎么会是我...？”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封面...封面上的人...还有书里的插画...”
她捂住了嘴。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童话里的人。
吴星落捡起了那本书，她含笑的目光凝视着她，灰姑娘渐渐地呆住了。
“嘘。”她的食指抵住嘴唇。
灰姑娘突然感到筋疲力竭，她倒回了椅子上，那本书回到了她的面前的桌子上，时光像倒流了似的。她们的表情僵住。小美人鱼垂下头颅，津津有味地翻看起那本童话，她的眼睛闪闪烁烁，脸上露出诡秘的笑脸，身体与童话书上散发出一团诡秘的黑雾。
走进去了...
走进去了...
吕雪途静静地看着她们——这个世界、这个幻梦墓园。
她们，舞厅里的所有人类——
几乎全部没有心潮了。好像突然之间，某种隔离的屏障消失了。她们缺少了“皮肤”，那种心潮，就仿佛灵魂。
而吕雪途现在只听见了森林般的古怪黑雾。
那种黑雾就好像...“圣花”的心灵曾传出的...黑色的意识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就像...失去心灵的空壳...还有...生命吗？
吕雪途看向了辣椒公主：她的心潮消失不见了。
除了施笑颜、吴星落，空中阁楼中一位戴面纱的神秘女子，以及——
巫师。
她低垂着头颅。
她站立在那位头戴高冠身披金袍的面纱女子身后，面上依然是那个怪异的鸟兽面具，手持法杖。
比较怪异的是...
吕雪途看向那位耳聋的哑巴少女。她似乎累极了，几乎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很瘦，似乎正在遭受病魔的摧残。
她的心潮之音异常澎湃。
空中阁楼上，两位戴面纱的女子高高睥睨——一位皎洁如雪，一位金灿如日，她们端坐，吕雪途听着，听见一枚眩目的金球，它圆满统一，发出耀眼的光华；她听见另一团近乎疯狂的黑雾闪耀着黑色的光芒，不断地产生，不断地注入。她听见整个宫殿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
“怎么了？”施笑颜看着吴星落。
吴星落坐回了椅子上，她微笑着说，“两部童话，”她的眼眶是少女的粉红，眉毛是油画的浅蓝色，她是色彩铺叠的少女，“《美人鱼》与《灰姑娘》。里面的字像萦绕着很重的云雾，我看不清。”
她冲施笑颜眨了眨眼，没有解释太多，而施笑颜也默契地没有再问。
舞厅里，音乐缓慢流淌，虽然悲伤，仍然轻盈，虽感沉重，只是叹息。贵族们社交的谈笑时不时传来，有些欢乐的小姐们拉着伙伴练习舞步，随着音乐起舞，为接下来无比盛大的共舞场面做准备，时不时发出娇俏的笑声，冲破无法穿透的墙，一片黄色、粉色，星星听见了，挪动脚步，凑近了听，凑近了看。瞧，那颗星星变大了。
而月亮小姐呢？
她即使不凑近看，不凑近听，也能听见。什么也能听见。
“看见了吗？”吴星落突然仰起脸，看向宫殿的穹顶，“今天的月亮。”
她的声音恬静，“祂在偷看。”
施笑颜听见了她的话，她顿了一下，突然看向了空中阁楼中那个戴着面纱的雪白身影。
“是银白色吗？”
“嗯。”
“是祂的瞳孔吗？”
吴星落的微笑甜美温柔，一种神圣的原始纯光照耀她的脸庞。她的声音轻到如同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嗯。”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所以不要听我说哦。”
......
冷朵朵姗姗来迟。
她卸下了白色铠甲，此时穿着轻便的服装，神态看起来健康而随意，尽管浅棕色的眼睛依然过于寒冷。
她微一停顿，与吕雪途她们坐在了一起。
她对吕雪途微微点头示意，视线依次掠过。此时，在她看见施笑颜的时候，她的目光停留了一下，神情严肃而古怪，“你好。”她说。她的目光又望向了吴星落，不过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施笑颜的眼睛上。
“你好。”施笑颜和她对视，也顿了一下。
“你很漂亮。”她用她那股怪异的腔调说。
“谢谢。”
冷朵朵将锐利、机敏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惯有的权威仪态，细细审视着。
“我们应该认识一下。”
施笑颜挑了挑眉，“为什么？”
“我很喜欢你。”
那直白冷硬的词句略显怪异。
施笑颜缓缓地蹙起眉，看着她的眼神，她终于还是决定开口了，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不是...同。”
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吴星落听了，垂下脸，抿了抿嘴唇，像在...憋笑。
施笑颜不满地偷偷捏了她一下。
吕雪途安静地看着她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林羡不在时，她大多时是沉默的，只是倾听，她不言说，彻底空无，恢复了植物的心灵，站立在自然的泥土里，静静地感受，静静地观看，完全吸纳、彻底吸纳。看起来神圣而不可侵犯。
可是现在，她的心灵不太安宁。
她充满了焦躁与不安，这很奇怪。
她只能努力地沉潜于倾听之中。
她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刚刚施笑颜的发言让冷朵朵哑口无言。为了不让她怀疑，她只好垂下目光，甚至有点生气。她有些饿了，侍仆们手中端上餐盘，菜品被摆上餐桌，四处散发着美妙的食物的清香。
施笑颜打开了一个餐盖，是生肉。
它看起来和牛肉差不多，但颜色没有那么鲜红，并带有浅黄色的脂肪。
施笑颜蹙起眉，已经感觉到有些生理不适。她有些极不好的猜想，盖上了餐盖。
冷朵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拾起刀叉，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好像食物十分美味。
最后，她们都没有了饮食的动作，齐齐盯着她看。
吴星落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姣好的笑容，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冷朵朵吃完一盘熟肉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看向她们。
“怎么了？”她用一种定定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这神情有些诡异，不过似乎是她惯常看人的习惯。“你们不吃吗？”
“这种肉很好吃，”她十分自然地说，“烹饪的很好。吃起来像烤熟的上好小牛肉。”
她继续说道，“牛肉、羊肉和猪肉在我们这里都是很好的餐食。但是由于我们这里的气候，培育很难，所以极为稀有，很少有机会品尝。”
“这种肉就是最好的蛋白质补充品。并且，”她说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它们成本低，原料多，价格低廉。口感也是上好的。”
“它们有时候吃起来像带有一点苦味的猪肉，有时候吃起来可以像烤熟的小牛肉，有时候又好似吞拿鱼般柔嫩。”冷朵朵又拿起了一盘生肉吃起来，她说这一盘吃起来就如鱼肉般细腻了，十分美味。
有那么一会儿，施笑颜被牢牢静止在那儿。她的嘴唇僵硬，她的身体僵硬如同尸体。
纸醉金迷的华丽宫殿里，所有的生灵都在享受着鲜嫩的肉餐，他们的唇上抹上口红一样的鲜红色，脸上是餍足的神情。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施笑颜垂下头。忽然，她脸色煞白，离开椅子站起来，她冲进了盥洗间。
“呕...”
她佝偻着身体，双瞳充血破裂，额边的青筋全部崩了起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她的整个身体止不住颤抖，她的心跳疯狂乱飞，一根根神经震动，眼睛流出生理性眼泪，她在嘴里用力咬住舌尖，咬到流出鲜血。
她强迫自己恢复宁静，冷眼旁观这一切。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吗...？人伦什么的...可以克服的...不是吗？你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你都做到这一步了......
你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
冷静......别冲动。
冷静。
冷静。
冷静。
施笑颜浑身发麻，她倚住墙，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她感到...某种遥远而神秘的东西...在这片野蛮粗糙的文明之上一闪而过，却全然不同、全然不同。
这是一个...镜像倒转的世界。
施笑颜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切显得荒谬可笑，生存、存在、真理...她的手指握着一把把未解之谜的钥匙，可认知撕裂的痛苦，其剧烈程度，如同面临死亡。很快，那种想要呕吐的欲望消失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恐惧笼罩了她——
在这里坐着的所有古怪生灵中，只有她，将过往艺术品一般的价值完完全全地摧毁了。一座瑰丽的城堡轰然倒塌。
始终温柔地微笑的吴星落，捕梦师的身份早已使她站在了人类之上；安静地倾听着的、或许一无所知的吕雪途，她的生命起源只与阿尔卑斯山有关；怪异的童话中人，怪异的习俗、颠倒的规则、火山灰一般的时代，逆转了人类与植物的人伦......只有她，只有她自己，被刺上了这一把伦理与死亡的剑。
......
“叩叩。”
是叩门的声音。
施笑颜抹了抹脸，抬起了猩红狠戾的眼眸。
她直直地盯着镜中的那个人影，看她露出戏谑幽暗的微笑，关上了门。
她的感官变得迟钝，瞳孔在光下泛着蓝，很久才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