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土生土长的梅城人,她面容普通,看上去三十来岁,说话时总有一股梅城的口音,让人感觉到质朴亲近。
大姐说自己是因为骗了钱才坐牢的,这让叶溪亭有些吃惊,她总觉得看面相大姐不是这样的人。
“咦,你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做不到吗?”她挑起烟杆,歪头看着叶溪亭。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长得不像,我以为骗子都长得比较凶神恶煞。”叶溪亭老实回答道。
“哈哈哈,”她笑得身体晃悠,“你真有趣啊。”
“让我这个骗子我坐牢也认了,你们才是真的冤屈啊。”大姐感叹一声,又闷声吸了口烟。
叶溪亭摇了摇头:“我会洗刷冤屈的,我会让他们听清我的话。”
“祝你好运吧。”大姐笑着,但似乎只是一个客套话。
叶溪亭说了声谢谢,就没有再开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衙役带着一个女人来探视。
她全身上下包裹严密,应该是不想别人认出她来。
她交给那个衙役一些银子,把被衙役检查过的食盒放到叶溪亭旁边的牢房前。
“我不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她上来就是指责,对着一个黄衣少女大骂。
黄衣少女没有说话,她也没有接过那个盒子,她缩在角落发呆。
“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服个软,我还能去告诉父亲,让他保下你。”
黄衣少女摇了摇头,她眼中是满是无畏:“如果你是来劝我不要写下去的话,你还是告辞吧。”
女人一脚踹翻了食盒,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简直是瞎操心!你守着你那破书过一辈子吧!你以为谁会看,你以为谁在乎!你只不过在感动自己,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你根本不考虑我们的死活。”
少女抬起头,她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和家中决裂了,我不会拖累你们。”
“你的那些禁书,那些陈词滥调艳诗淫曲,男人写出来是放荡不羁,你个女人写,就是淫乱不堪!”
黄衣少女站了起来,她身体瘦弱但语气却十分强硬:“我不明白,大家都是人。”
“事实就是如此,你能改变什么!你觉得你能做什么!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你改变不了的!”
“不,我要试试,你可以沉沦,但我不。”少女十分倔强,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掌心的笔。
“你还敢说,谁家好姑娘会写逃婚和男人私奔的词,你这简直就是教唆!”她指着少女,冷笑一声。
“你不懂我。她逃的不是婚,她逃的是枷锁。而且她不是和男人私奔了,她是和月亮私奔了。”
少女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因为她深知自己和面前这个女人无话可说,她们的思想不同,她们无法交流。
女人骂了一会就离开了,顺便瞪了一眼偷看的叶溪亭。
叶溪亭被发现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她是我姐姐,是不是看上去就不好惹?”少女笑着和叶溪亭打趣。
少女笑起来十分明媚,和刚刚视死如归的气势截然不同。
叶溪亭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不过还好。”
“她小时候也说自己以后肯定会挑一个喜欢的如意郎君,要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可是她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官员,为他生儿育女,和他院子里妻妾争风吃醋。”少女有些惋惜地说道。
“我不会听从父亲的安排的,不会成为他手中巴结权贵的棋子的。我和家中决裂后,就靠写诗写书来生活……直到他们说我这书是教唆女人不守妇道,然后就被抓到这。不过这牢房算什么,以前刚离开家的时候我还睡过大街,牢里至少还有一张床……不就是判个五年吗?五年出来我也才二十三,我还那么年轻,我还要写,我继续写。”
少女轻笑着,眼中是肆意轻狂。
她胸中有山海,眼中有星子,她注定叛逆,注定与众不同。
叶溪亭也跟着笑了:“我觉得我们会很合得来诶。”
她们畅聊前路,她们是少女,她们意气风发,永远无畏。
“喂喂喂,你,有人提审。”一个衙役敲了敲石墙,指了指叶溪亭。
牢房外的官兵还在找钥匙开门,叶溪亭等不及了,一脚就踹开了腐朽的狱栏。
“带路。”她看着吃惊的官兵,平静的说道。
叶溪亭昂首挺胸地走着,昏暗的烛火映照着她的脸,光怪陆离。
映入眼帘的是满墙奇形怪状的铁器刑具,暗沉的血迹堆积在地上,潮湿阴暗的环境营造出恐怖的气氛。
坐在叶溪亭面前的官员不是她下午见到的那个,而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叶溪亭听见有人尊敬的称呼他为钱大人。
“就是你扇了周知府?”
叶溪亭轻笑了一声:“什么扇不扇的,我都说了我是手滑。”
“大胆!”他努力坐起来,伸手敲了敲惊堂木。
她笑得人畜无害,上前走了一步:“您能先判那个老头诱拐吗?我们再来说手滑不手滑的事。”
叶溪亭一上前,就有官兵拿着长矛围上她。
她波澜不惊,脸上笑意不改。
“他好心好意收留,你说什么诱拐!”钱大人额头冒汗,强撑镇定。
“我真情实意手滑,你凭什么说我扇人。”叶溪亭以牙还牙。
“伶牙俐齿!你简直不可理喻!”
……
另一边。
周知府一边捂着被叶溪亭扇肿的脸,一边点头哈腰,对着坐在高位的男人嘘寒问暖。
“哎呀哎呀,您怎么来这了。”周知府笑眯眯地给人端茶倒水。
男人没有说什么客套话,他语调有些冷冷的:“我找一个人。”
“您说,您说要找什么样的人,我尽力去找。”
男人拿出那块红玉髓,递给周知府看:“梅城能用得起此物的人。”
“哎呀这玉成色上好,晶莹剔透的,看着像是达官显贵才用得起的啊,您确定玉佩的主人在梅城吗?”
那日他回到客栈,拿出玉佩细细端详时,他那个酷爱玉石品鉴的哥哥一眼就看出这玉佩是御赐之物。
玉佩的主人绝不简单,他收了玉佩,第二日就去了找人。
男人点点头:“确定。”
“那您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您能描述一下吗?”
男人简单思考了一下:“是个女子,力气很大。”
周知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要不您再具体一点,比如长什么样……”
男人还没继续说话,就有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人!不好啦!”
周知府挥了挥手,一脸不耐烦:“去去去,没看到我在和贵人说话吗?”
男人抬了抬手,说道:“无妨,你让他说。”
小厮看了看周知府的脸色,结结巴巴说道:“今天来的女囚,把……钱大人身边的侍卫……”
“吞吞吐吐像什么话!有话就说!”周知府瞟了眼那个悠闲喝茶的男人,催促道。
“……她把他去势了!”小厮终于憋出了一个好听的词。
“这简直荒唐!”周知府一下子站起身来,又满怀歉意的对着那个男人说道,“今日确实事务繁忙,要不贵人改日再聊?”
“我今日无事,可同往。”
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囚犯就是那个他要找的那个人。
“好好好,您请。”周知府笑脸相迎。
一群人赶到的时候,周知府被捆在椅子上,不知道哪里来的破布堵着他的嘴,叶溪亭的抗着墙上的流星锤,正一脚踩在桌子上。
“你在干什么!你给我下来!”周知府指着叶溪亭呵斥道。
叶溪亭转头看向他,她的眼中是无限的恨,仿佛从无间地狱而来。
周知府被看得直冒冷汗,他转头去问观看了全程瑟瑟发抖的衙役。
“就是……这犯人性子太烈,钱大人就说了些冒犯的话,然后喊侍卫去……然后她就把人揍了一顿,她力气太大,我们拦不住……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男人低头看了眼周知府,问道:“可有此事?”
周知府嘶了一声,连忙甩锅:“下官不知道啊。”
“我请问呢?问话就问话,你们就这样审犯人?”叶溪亭一下子劈开桌子,锤子就这样落在钱大人腿中间。
“一码归一码,我就算有罪,按律处置我接受。你要对我动手动脚,那我只好按遇见匪寇来算了。”她随意挑选着墙上的刑具,仿佛这里是她家一样。
“不就是说了几句吗?至于吗?”周知府啧了一声,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
男人冷冷瞥了一眼周知府,说道:“法律取象,不该自平。”
“是李尤的《井铭》,看来有个文化人啊。我还以为这里只会有蛮横无理的匪寇。”叶溪亭拿起长剑,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
周知府连忙后退,生怕波及自己。
“你有些眼熟啊。”叶溪亭的长剑架在男人肩上。
男人看上去水平如镜,就这样默默地和叶溪亭对视。
她看出了他是那日湖水边遇到的武功高于她的那个男子,但她已经不管不顾了。
“那你觉得何是法?”叶溪亭反问。
“有司执之,不偏不倚。”
“好一个不偏不倚!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拐人者逍遥法外,为什么有冤无处可伸?”
男人走上前去,叶溪亭还未反应过来,他就轻巧地夺过叶溪亭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穿了钱大人的心脏。
周知府连带着狱卒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朝着男人跪下。
“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男人把长剑还给叶溪亭,冷冷地说道。
“此事我会一五一十禀报陛下,你好自为之。”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了眼地上趴着的周知府。
叶溪亭看着男人,说不出话。
他想杀谁,直接就杀了,他们还得给他磕头道歉。
而她,就算占理也不敢造次。她被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关进大牢时,也不敢动手打人,她的话淹没在潮流之中,无人在意。
这是什么?这就是权力吗?
她突然就流泪了,面无表情的,泪水就这样划过脸庞。
好在其他人都跪着,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脸上是愤恨,是不甘,是无尽的怨念。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所有声音都被封喉咙之中,她说不出话。
男人走上前,走到她面前:“这不值得。”
叶溪亭仰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不是为了他们,我是哭我自己。”
哭我自己愚蠢,哭我自己天真。
她笑自己妄想以侠义平天下不平事,可她所做的一切在位高权重者的眼中都是蜉蝣撼树。
观她以前的义事,能成功是因为侠义吗?是因为武功吗?
不过是因为叶氏家大业大,他们惹不起。
在官官相护面前,她救不了任何人。
她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看着她眼中的流动的恨意,如同冰雪中盛放的红梅,热烈滚烫。
很多年前,他似乎也在镜中看到过这样的眼。
“那就往上爬,脚踏实地也好,不择手段也好,你不会蒙尘。”
他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叶溪亭的泪水,他似乎很肯定她不会困于此。
叶溪亭看着他触动的眼神,最终低下了头。
“还你。”他主动后退一步,将玉佩还给叶溪亭。
她接过玉佩,有些吃惊:“姐姐送我的玉佩?怎么会在你这?”
“那日捡到的,如果你不知道去做什么,那可以找找这块玉佩的前因。”
周知府大惊,他要是知道叶溪亭是这玉佩的主人,是一定不会收那老头的钱去抓叶溪亭。
他连忙请求叶溪亭的原谅:“您大人有大量,是小的有眼不识珠啊。”
叶溪亭愣住了,又看了眼手中的玉佩。
因为这块玉佩吗?叶羡竹送她时,她只觉得成色极好,所以爱不释手。
难道这块玉佩有什么渊源?难道姐姐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叶溪亭收下玉佩,对他说道:“多谢,不知公子姓名,溪亭来日必来拜访。”
“下次吧,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他似乎没有在开玩笑,从怀中递给她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柄上镶嵌着红玛瑙,像酷夏的金乌。
“这匕首很适合你,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叶溪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握紧了匕首。
她不会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