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亮，唢呐悲鸣。
西镇张家有丧，四方邻里来帮。
林识作为主厨，照例带上外婆郑春美，来掌勺丧席。
忙碌了一上午，终于剩最后一道蜜豆汤圆了。
林识一手起锅煮汤圆，一手端过提早熬好的高压锅蜜豆。
“外婆，把白糖加清水锅，记得放八调羹喏。”
“诶，晓得。”
郑春美转身端起调料罐，挖了一勺，想往锅里撒又顿住了手。
迟疑片刻，她端起另一罐，仔细辨认了数秒，才边数边勺进沸腾的大铁锅里。
“一调羹、两调羹...”
“好了没？快。”有人来催菜，催得急。
郑春美手一抖，神色有些恍惚，停顿了好一会，才又认真地默数着“一调羹、两调羹...”，重新往锅里加糖。
“马上。”林识忙应答，手下未停歇。
她快速捞起浮在水面的汤圆，刚往清汤里舀，就瞄见郑春美往锅里加的糖竟白细如沙，那是盐啊！
“外婆，等一下先。”她迅速捞回汤圆，另一手执铁勺，舀了汤尝味。
果真，齁咸。
郑春美看到林识微皱的秀眉，不由面露忧色，“味不对吗...”
“没事儿。”林识连忙换上笑颜，泼掉铁勺里的剩汤，“重烧就成，很快的。”
“好，那就好。”
“那外婆你来换水，我来分装蜜豆，可以哇否？”
“可，可。”
郑春美嘴上应着，手脚却乱了阵，她时而拿起抹布，时而握紧水瓢，来回踱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忙碌的林识察觉到异常，忙上前搭过郑春美的肩，拍了拍以示安抚。
“外婆也忙了大半天，要不先去帮工那桌吃点东西，歇会儿。”
“可这汤...”郑春美低垂着头，两只手不自觉在互拧。
“不要紧，等我完工就来找你，成不？”林识手不停歇。
郑春美点了点头，犹豫着离开了露天厨区。
她走得很缓慢，一步三回头，没几步就停在原地，环顾四周，面露茫然。
“郑婆，我们坐这桌。”右侧的熟人赵姨朝她招手，“你还认得我不？”
郑春美目露迷茫，顿了好一会儿，才重露笑容去入座。
“快吃咧，趁暖。”赵姨热情地招呼着。
“好，好。”郑春美双手端正地摆在桌上，望了一圈，见别人手里都拿着筷子，她也伸手抓起来两根木筷，但迟迟未伸手去夹菜。
“客气没菜吃咧，吃饱当一顿。”赵姨囫囵嚼肉，起身给郑春美抓了半只蚰蠓蟹。
郑春美忙放下筷子，伸双手去接，“麻烦了。”
她紧紧攥着蚰蠓，端详了好一会儿，眼神愈发茫然，频频望向林识所站的方向。
再一次被人催促快吃后，郑春美学着别人吃菜的模样，把往蚰蠓嘴里送，用力咬在了坚硬的大钳子上。
“咔嘣。”
“哦，哎呜——”
郑春美急忙把蚰蠓扔回盘里，捂住右脸颊，如临大敌般起身往后退。
“你咬蚰蠓还是蚰蠓咬你呢，咋还被咬得跳脚啦？”赵姨忍俊不禁，同桌其余人也跟着哄笑。
赵姨本意可能只是想调动气氛，增添一些酒桌上的谈资，可这整桌哄笑钻进郑春美的耳里，却满含嘲讽。
她局促地站着，嘴边挂着尴尬的笑，双手来回摩搓衣角，焦急地望向林识。
林识百忙之中也频频转头留意郑春美的情况，见外婆起身站着张望，忙加速收工，解下白围裙跑来。
她搀过外婆的胳膊入座，特地附耳低语：“她们都是街坊邻居来帮忙的。莫紧张，想吃什么尽管夹。”
郑春美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执筷在眼前转悠了一圈。
在林识的暗声鼓励下，她终于主动夹了离得最近的酥鱼片，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其余人见没了笑资，也转走了注意力，边吃边聊起今日主角逝者张婆。
“哦哟，张婆得了老年痴呆才三年，突然就走了，真是快啊。”赵姨啧啧叹息，但啃羊蹄的嘴没停过。
“是啊，前几天还见她躺着晒太阳诶，转眼的事。”旁人边附和，边“哈嘘”喝汤。
林识夹菜的手一顿，心头打了个咯噔，外婆患阿尔茨海默症，也快三年了。
此前她们四处求医治疗，让外婆每天做事、保持社交，的确是延缓了病程，但最近外婆好像记性越来越差，刚才竟连糖和盐都分不清了。
“诶，真想不通，你说人怎么会连吃饭走路都忘了？”赵姨继续感叹。
“这病就这样，啥都忘了，晚期就跟木头空壳似的，动都动不了。”
“也是，你看张婆那么个大活人，夜里竟活生生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啮咬了整整一晚，那该多痛啊，她都不懂得动一下、喊一句，真是可怜西苦啊。”赵姨停手侧捂着嘴，压低了声音。
“她家里人也是不够注意，喂饭时掉了渣没收拾干净，才引来那么多毒蚂蚁，咬得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肿块，伤口还冒水破溃，跟衣服都粘一起了，引发全身感染，不然估计张婆还能多活几年。”
另一人不赞同地发话：“照顾病患几年如一日很不容易，难免有疏忽。她整天这么躺着也痛苦，走了也算解脱吧。”
旁人还在若无其事地边聊边大吃大喝，忧心忡忡的林识却胃口全无，陷入了久久沉思。
“奇怪，怎么有股尿骚味，你们有闻到吗？”赵姨尖细的声音似小刀划向玻璃，众人一瞬安静。
端坐的郑春美浑身一颤，僵着不敢动弹，眼底掠过无尽恐慌，满脸涨得通红。
她双手揉搓着桌布下摆，两条腿夹得紧紧的，把头埋得很低，小声嘀咕里夹着些微哭腔：“回家，我要回家。”
林识对郑春美的声音格外敏感，她立马回神，看见外婆的状态，不由心头一惊，隐有猜测。
眼看着赵姨边嘀咕边嗅着鼻子往外婆身侧钻，她急中生智，不小心打翻了杯中饮料，正巧倒得外婆半身湿嗒，还溅了赵姨半脸。
两人同时惊呼，林识忙抽纸擦外婆的裤子，边转头向赵姨道歉。
紧接着，她迅速脱下外套，围系在外婆的腰圈，遮住了湿漉一片的裤裆。
郑春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头埋进林识的发丝，小声啜泣：“阿识，快回家。”
林识温柔应着，轻拍郑春美的后背，转身跟其他人打了招呼，就挽着她先行回家了。
郑春美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很久，被赶出去的林识无奈又焦灼，只能默默蹲守在门口。
只听里面水声哗啦啦不断，隐约夹杂着呜咽哭泣声，时不时响起模糊的嘟囔声：“回家，回家了要。”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戛然而止，郑春美惊慌失措地开门跑出来，急匆匆往街上走。
她边走边念叨，轻颤的语气中藏着无限惧意.
“回家，快啊，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