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掌柜的动作,场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周遭人冷眼看着掌柜的举动,几乎没人为他说话,唯有带队的小官,那为文绉绉的书生愣住了,流露出几分于心不忍,环顾四周,却看到的都是冷眼旁观者。
那对母女一家更是露出畅快的笑,魁梧书生也得意地朝他看过来,目光里满是自得。
纵然文绉绉的书生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握紧了拳头,最终还是道,“掌柜的没有错.....如果只是因为他的身份让你们产生了无法撼动的偏见,你们甚至连事情的真相都不愿去探究,相信自己一时所看到的,愿意被一时的怒火裹挟着......”
文绉绉的书生所说的话像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一样,原本安静的场中,瞬间又变得沸腾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攻击的对象变成了他自己。
魁梧书生这时又冷哼一声,“那你呢?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人证,这里都有,都看见了确实是掌柜的和他们起了冲突,打翻了摊子,他说失手就失手,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你又岂不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文绉绉的书生哑口无言,确实如魁梧书生所言,他拿不出证据。
魁梧书生冷笑一声,“终于不再狡辩了吗?你要是识相点,顺从大伙的想法还没事,不然,我就把你告到城主大人那,你这可不是民欺民而是官欺民了。”
文绉绉书生愈发握紧了手心,周围汹涌的嘈杂声全都向他扑了过来,让他看起来有些无力。
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这道叹息带着压过一切嘈杂的力量,恍若从心底响起,让所有人霎时间安静下来侧目看向声音的来源。
苏远从人群中挤出,子鸢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只是眉头微微紧皱。
两人出现的那一刻,周遭人只觉眼前一亮,从两人的身上感觉到一股淡然出尘的气质。
只觉得两人中的青年昂首挺胸,步伐自信,一举一动间给人一种挪不开眼的神秘吸引之感,那女孩更是娇艳动人,容貌算不上绝色,但清丽佳容配上藏在红裙下的婀娜身姿,恍若下凡的天帝神女,令人升起无限遐想。
这两人......
还不等其他人做出感想,苏远跨出一步,来到掌柜身前,将掌柜扶起。
“其实这件事,这位掌柜......本意没有错,倒是你们母女有些胡搅蛮缠之意,既然争执中打翻了摊子,掌柜的赔你们摊子可以,道歉我看就不必了,更没有什么欺压人的事情......而你们,也要赔掌柜的铺子。”
苏远的话犹如定音之锤般清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苏远的目光看向魁梧书生身边的母女和精瘦男人,继续说,“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谎,掌柜的确是无心,既然无意造成了损失,自然是要弥补的,但你们几人,虽然没有说谎话,但实话也没有说全。”
苏远的话似是点破了那几人的遮羞布,那对母女有些恼怒地冲着苏远喊道,“你知道什么?又是来帮他们欺负我们母女的?”
魁梧书生也察觉到苏远两人的出尘气质,但一时拿不准,有些忌惮,“不知您是哪家公子,看您的打扮也不像是不明事理的人,这里的事您不如多了解了解?”
苏远瞥了这几人一眼,淡淡道,“了解就不必了,来,当着这物件的面重新说一遍,真假自然便知。”
苏远手心无端地浮现了一块镜子的碎片,悬浮的破碎镜片中倒映出了精瘦男子和母女三人的面孔,于镜中,隐隐有一丝黑影一闪而过。
镜子悬在半空微微发出光芒,却在周围引起了一片喧哗声,也愈发让人确定了苏远两人的身份。
能有这种手段的,自然是那传说中的仙人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诸人再看向那悬浮破碎镜片的视线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仙人自有仙人的手段,辨认所说之话的真假自然不是问题。
甚至就连看向掌柜的视线也纷纷变了,仙人都偏向他,那他是不是真的没错?
母女二人在无数视线还有苏远的瞩目下,看到了镜中自己倒映的面孔,竟然有些惶恐,恍若那镜子里倒映的不是自己的外表,而是自己的内心。
一番扭捏过后,母女二人同时指着精瘦男人说道,“他......看掌柜的生意好,就让我们来这摆摊,说只要比掌柜的便宜,掌柜的老顾客肯定都会被引来,没想到根本没多少人,他又给我们出主意,说是想办法毁了掌柜的铺子......”
一番指证之下,精瘦男子脸色大变,四股转头喊道,“没有!我没有!你们两个狗娘养的,养你们吃干饭还不够,还敢倒打一耙......”
精瘦男子举起拳头作势就要落下,却被魁梧书生一把提起来,魁梧书生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你找我过来帮忙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遭人的矛头在这一刻全都指向了他们四人。
眼见事实瞬息间翻转,自己不仅没有成为拔刀相助的义士,反而成了罪人。
颤巍巍的掌柜和被毁的铺子就摆在眼前,而这些都是罪证。
见事已了,苏远不禁回望,见到子鸢那悄悄皱起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抚平,显然是放心了。
掌柜的带着学徒向苏远跪拜下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没跪下去,苏远摇摇头无所谓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文绉绉书生愣了下,朝苏远拱手道谢,“多谢仙人,不然......这事还真没法说清。”
苏远倒是多看了这书生两眼,“你身为小官,处理这点事的权力还是有的吧,既然已看清了事实,为何不直接秉公处理?”
文绉绉的书生只是苦笑,“秉公......秉的是哪个公,是我心中的公平,还是众人眼里的公平,以我心中的公平却得不到众人认可,若是执意如此去处理,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文绉绉的书生指向了另一边还在和精瘦男子争执的魁梧书生,“他拥有武力,我拥有权力,都是力量......他以武力为人打抱不平,我以权力为人断是非......若是都只以自己所相信的一面去判断,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落到他那样的局面。”
文绉绉书生的视线又扫向周围的人群,刚刚还将矛头指向他的人群此刻却都在指责魁梧书生,好似忘了前一秒还在帮魁梧书生帮腔。
但文绉绉书生看向人群的视线里没有责怪或者其他不满之意,有的,唯有痛苦。
“世人皆痴......总觉得不干净的是其他人,是外界天地,是官欺民,是官欺官,是民欺民,但其实,最不干净的是‘人’本身,不分身份......最大的罪,就是‘人’的念头......若是人心不古,没有力量的人也能伤害他人......一念起,千妄生,我也不例外,我无法脱离,也无法改变,只能谨守自身......”
苏远端详着书生看了许久,最终轻轻道,“若是......我给你一个机会呢?一个让你得到远超一切甚至能够去改变一切的机会......”
文绉绉的书生呼吸霎时间急促了起来,他深刻地明白苏远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大抵就是......仙缘吧。
“当然,怎么做都随你,我不会干涉。”苏远紧接着道,他等待着文绉绉书生做出选择。
至于这人的根骨,苏远看了,根骨是有的,虽算不上上佳,但也不错了。
文绉绉书生的身子颤了颤,缓缓扫过周围的一切,这里的街道,这里的人,这里的吃食,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一切。
曾几何时,他是被困在这其中的一只孤兽,他看穿了一些事,看穿了周围那形形色色的属于“人”的罪。
可他又没有看穿,他自己困于其中,寻找出路不得,孤独彷徨痛苦终日,想放下却又放不下,终是看不穿自己的罪。
他清醒,又不够清醒,想浑浊,却又不够浑浊。
文绉绉书生明白,错过了这一次,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再遇到这样的机会了。
他选择了直面自己的内心,对苏远躬身道,“仙人,我......愿求得一丝真能解脱的机会。”
苏远笑着点头,于手心再度浮现一卷横轴,散发着莹莹毫光的横轴被精致丝带系着,让人为之一动。
这是苏远随手拿的一卷修仙法门,虽然是随手拿的,但品阶也不差,只是和自家的荡魔剑法这等至高功法比不得。
苏远将这卷卷轴交给了文绉绉书生,在文绉绉书生盯着卷轴失神的视线中,带着笑意道,“这便是你的仙缘。”
周遭人的目光早就汇聚在苏远身上,虽然听不清苏远和文绉绉书生之间的对话,但苏远的动作却还是向他们揭露的一件事。
仙缘......落到了那人身上?!
这一想法如惊天巨雷震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那魁梧书生,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他求学不成,没混个一官半职,于家中闲混无所事事,听闻仙人之事特来求仙缘,思来想去,他意识到只有特立独行才能被仙人看中。
那些一眼看过去都一样的俗人,仙人怎么可能入得了眼。
为了不泯然众人,他必须要干点吸引人眼球的事。
为此,他四处仗义行事,为人打抱不平,在城中到处留下自己的“痕迹”,只为了能让仙人注意到自己。
哪怕一眼就好。
如今仙人确实看了自己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足以悔恨度过一生。
魁梧书生的心虽然在颤抖,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前靠了过去,小心翼翼祈求道,“仙人,我.....您看看我有没有仙缘?”
苏远瞥了他一眼,毫无根骨之辈,于是摇摇头,“下辈子可能有。”
这一句话击穿了魁梧书生的道心,让其跪瘫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四处求仙缘,却还是比不上一个没用的只会说理的书生......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
眼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火热地汇聚在自己身上,苏远转身抓住了子鸢的小手,捏了捏柔弱无骨的小手,苏远凑到子鸢耳边问道,“你会不会那种能降低自己存在的法术?”
子鸢没好气地抬眼看了苏远一下,却没松开苏远的手,只是默不作声地施法,然后主动拉着苏远冲向人群之中,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周围人群只觉得眼前一花,本来在面前的两人就这么不见了,四处寻找也没找到人,心惊之后,更是笃信那就是仙人。
人群中,隐隐传出对话。
“那个书生的话,其实就是在隐晦地向你讨要仙缘而表达自己。”
“这又何妨,他不表达我哪知他是何种人,而且相对于他所说,他所为倒更重要。”
“嗯......你选他就是因为他谨守自身?”
“那倒不全是......不如说,是因为他的痛苦吧,不经历痛苦执掌力量的人和经历痛苦执掌力量的人是两种人,不经历痛苦得来的东西会变得极为廉价,甚至变成一种危害......你花费了巨大代价得来的东西会随意挥霍吗?”
一阵沉默过后,少女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话题转向了新的方向,“你那破镜子,真能辨别真假?”
“......其实不能。”
少女不知为何噗嗤一笑,笑声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和肆意。
被人群挤来挤去的朝凤踮起脚,四处张望,想要在人群里找到那两个人,可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那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朝凤:???
人呢?我还没跟上呢?就这么把我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