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里有很多疾病,很多不健康的东西。
人们只有在苦难之下才更擅长创造,充满了不健康,充满了病态,充满了呻吟。
很多艺术家在健康快乐时并不擅长创作,也不知道怎么写一个正面的、健康的人物。
苦难往往是培养艺术创造的土壤。
李洛站在路边上,看着黄建国吹口哨的时候没来由地想。
黄建国一边吹口哨一边从旁边的河里打水,如果不是了解,可能没人会知道他背后的痛苦。
李洛看着黄建国,说:“你黑眼圈太重了,昨晚没睡好?”
黄建国说,“从来没睡好过。搬进这里以后,晚上一般得凌晨四点多以后才敢睡觉,因为这里有很多流浪狗。要是睡得太死怎么被咬死的都不知道。”
“为什么一定要住这儿呢?”李洛问。
“现在大环境不好,我这种人哪里还找得到工作,在外面租房子又要花很多钱。这房子虽然烂尾了,我的房贷还是原模原样要还的啊。而且,这里是我的房子,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在哪里呢?”黄建国反问他。
“但你现在还这个房贷,跟投进无底洞里有什么区别?”李洛不理解。
“那我们难道不还,跟开发商一样当老赖吗?”旁边一个年轻人愤怒地反问。
黄建国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语气有点太冲了。
李洛也明白,这个怒气并不是针对自己。
“去年和我们一起住的有一个姓陈的小伙,因为还不上贷款,被银行告了,败诉。判决下来第二天就跳楼了。”旁边一个大爷补充道,“诺,就后面那栋,我们这房子不仅是烂尾楼,还是死过人的凶宅喽。”
*
胡铭远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几次绕着“亲亲家园”走完一圈后停下脚步的。
脚边是一块倒塌的石砖,边角还残留着断裂的钢筋,像是某种怪物的骨骼。
他蹲下来,把那块砖翻了翻,底下是干涸的泥土和一张发黄的传单,写着“幸福启程,理想家园”。
他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嘲讽,也像是自嘲。
两年前,这里是市中心的顶级项目,绿化率高达50%,大理石入户大堂,还有24小时智能安防。
胡铭远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当时站在样板间里,几乎已经能听见未来孩子在阳台上骑小滑板的声音。
他贷款买下那套三居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挤进了“有产者”的门槛。
然后,恒源地产突然倒了。
然后,工程停了。
然后,他就留在了这里。
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
胡铭远就是其中一个。银行不肯取消贷款,房子没法退,律师说他们没有胜诉希望。他的女朋友和他分了手,因为工作判断上的重大失误,整个项目组都被裁。
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房子你要守,那你就守吧。”
胡铭远真的就守下来了。
夜里他住在一栋封顶未封窗的高层里,和另外几个留下来的住户分隔出一块块区域。
水是用附近工地剩下的管道接的,电靠的是临时接通的发电机。
他用防晒布封住了卧室窗子,不是为了遮光,而是为了防灰尘——风一吹,整栋楼像是会飘起来似的。
今天的风很大,他抬头望了望那根断裂的吊塔,像一只静止的怪物,从楼体深处探出脑袋。
胡铭远总觉得它哪天没准会突然倒下来,把这座“亲亲家园”最后的希望砸成粉末。
他背上的帆布包里装着今天要分给大家的东西:几包泡面,一些药膏,还有几节电池。
这些是他用自己的电动摩托跑到五公里外的农贸市场换来的。
用什么换?废铜、玻璃、电缆线,甚至是楼下那块被风吹翻的售楼处地砖——人们会拿来垫鸡笼。
胡铭远走过一排歪歪扭扭的脚手架,快到A栋时,听见了争吵声。他加快了脚步。
“你凭什么管我们要电?我们自己的发电机你不出一分钱!”这是林大哥的声音,一个以前做建材生意的中年人,住在七楼。
“可是你们白天不用电,晚上怎么不借一点出来?”另一个声音是小李,一个带着老母亲住在c栋底楼的程序员。他们的发电机昨天坏了。
胡铭远走上前去,两边人都看了他一眼。
“行了,吵也没用。”他平静地说,“我明天去旧货市场,看看能不能找个换电池的充电器回来。今晚我这还有几节新的,先给你们送两节去。”
林大哥啧了一声,但没再说话。小李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胡铭远不是领导,也不想当。
但在这片没有法律、没有物业、没有合同、没有未来的废墟里,他成了大家默认的“主心骨”。
因为他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能熬。
夜里,胡铭远回到那间封了窗的房间。他拉开背包,拿出一块旧木板,上面画着几道粗糙的线条——那是他这几个月画的“亲亲家园平面图”。
他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了每个还住着人的单元和楼层,用黑叉划掉那些已经彻底塌陷或无法进入的区域。
他盯着那张图,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亲亲家园吗?”
外面风声更大了。
他站起身来,抬头望向这片曾被寄予厚望的住宅小区。
灰白色的楼体斑驳破旧,部分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只剩下空荡荡的框架像眼窝一样望着他。
风吹过,楼道里传出阵阵回音,像某种动物在低声哀嚎。
“亲亲家园”最初是十年前的重点民生工程,号称要打造城郊最宜居的生活标杆。
但四年后,开发商突然宣布资金链断裂,工地停工,项目烂尾。
从那时起,“亲亲家园”成了整个城市的一个讽刺代名词。
比起标杆,更像是一块块墓碑。
胡铭远翻看本子里的一页页笔记。
“2019年5月,‘亲亲家园’项目第二期动工。”
“2020年8月,开发商‘恒源地产’高层卷款潜逃。”
“2021年2月,政府介入协调,未果。”
“2022年3月,购房者维权游行,12人被拘留。”
字迹逐渐变得潦草而愤怒,到了后面几页甚至写着:“一定要查清楚。”
这不是一个记者的任务,也不是一个旁观者的兴趣——这是他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