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父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我回到摊位，径直从唯唯诺诺抗议着的格里格太太身边走过，把头探进她身后的屋子。
屋子是砖石和黏土砌成的，这儿大多数建筑都这样。烤炉烧得正旺，旁边站着个鼻青脸肿、哭泣着的小男孩，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格里格就站在他跟前，这会儿正自顾自地嘟囔着，烤着面包。
“你就不能在面包烤焦之前从这该死的炉子里拿出来吗，你这没出息的小子！这有多难？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我该跟你断绝关系！”
男孩呜咽了一声，随即看到了我，眼里满是惊恐。
“小…… 小姐！您…… 您不能进来！”
我叹了口气。至少他还没死。
“我就进来了，怎样。格里格，别再打你家人了。”
“维塔小姐！我，我很抱歉，我…… 我以为您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咱能不能…… 别再打人了？你这顿打，可把我对打人的那点好感都打没了。”
“真的很抱歉，维塔小姐！不会再发生了。”
“呃，很好。不错。这就挺好。”
事情进展得还挺顺利。要是我小心行事，没准能糊弄过去。我可以帮点忙…… 不，等等，怎么帮？靠杀坏人，把他们变成奴隶吗？
“呃，父亲？这位是谁？”
“这是维塔小姐！放尊重点，小子！”
“…… 她不就是那个一直偷您面包的女孩吗，父亲？”
“没错，就是我。” 我自信地插话道，“所以，放尊重点！”
他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目的达到了。但我还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事我瞒不了太久，对吧？迟早会有人发现这家伙死了。
“小子，把这面包拿去给你妈，” 格里格吩咐道，“把脸遮上。”
干得漂亮，格里格！孩子依言匆匆跑出房间，留下我们俩独处。
“…… 现在怎么办，维塔小姐？”
“我不知道，我正在想。”
我想去找罗文和琳谈谈。他们靠得住。他们了解我，喜欢我，还会给我吃的，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最亲近的朋友了。可…… 我是个控灵者。琳没法直接去官府告发我，可控灵术这东西，就连罪犯都不敢瞎折腾。我需要他们的帮助，却真的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这…… 太可怕了。
我另一个选择是留下来，尽量低调行事，或者逃出城去。逃出城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没有卫兵、圣殿骑士的保护，没有高大的城墙，城外到处都是可怕的怪物，我可能几个小时就没命了。我这辈子都住在天望城，对城外的情况所知甚少，不过传言，呃，挺吓人的。可我能留下来吗？格里格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像个病人，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或许我可以假装他和我没关系？自然生成的不死生物也有，不一定就是死灵法师搞出来的，我想。不过自然生成的不死生物，很少在单次死亡后就复活，一般得经历一场战争才行。要是我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就好了…… 可我到底该怎么做呢？他已经死了，人总不能让死人复生吧？他的灵魂正用魔法操控着身体。
“…… 好吧，当务之急。格里格，你能跟我多讲讲死灵魔法吗？你说过你叔叔是圣殿骑士，对吧？”
“您想让我讲，小姐？”
“我从没学过这玩意儿，格里格，我是天生的。”
他皱起眉头。
“…… 你是天生的死灵法师，这挺奇怪的。控灵术不是对迷雾守望者的冒犯吗？那为什么…… 啊，算了，这不重要。既然小姐您这么说，那肯定就是了。不过，我对死灵魔法了解不多，就知道不死生物。种类还挺多的，最基本的叫残渣。残渣僵尸就是具被操控的尸体，没什么智力，只会漫无目的地游荡，攻击靠近的活物，不过除非尸体原本属于什么强大的怪物，否则它们不太危险。残渣骷髅也一样，就是骨头架子，没肉。还有其他种类，更强大的不死生物能保留生前更多的能力，哪怕它们没有意识，那些叫复生者。您知道的，小姐，我就是个复生者，我觉得。我记得自己是谁，生前会做的事现在也能做。不过我已经死了，想来应该更难杀死。我觉得大多数复生者都想杀死活人，不过……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自己可没这想法。”
“嗯，好吧。要是你有杀人的念头，可得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明白吗？”
“明白，维塔小姐。”
“那么，幽灵呢？”
“哦，啊，幽灵非常厉害，小姐。我也不太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我叔叔说，它们看起来像残渣，可行为…… 很怪异。他还说，它们很强大，一旦发现幽灵，圣殿骑士会出动整个军团去对付。有时候有点小题大做，可有时候…… 幽灵会把他们全杀光。很多幽灵都掌握着强大的魔法，通常是混沌魔法。要是放任不管，它们会越来越强。我叔叔说，要是让幽灵独处太久，一整座岛都会沦陷。”
哦，听起来确实够糟糕的。我不禁遐想，自己能不能控制一只…… 不过这可不是我能瞎折腾的，还是先顾好当下吧。我该拿格里格怎么办？毫无头绪。总不能把他带回小屋吧！琳和罗文会吓坏的！在我干出什么疯狂的事之前，得先试探下他们对我这 “怪物” 身份的接受程度。
“好了，格里格，咱们这么办。待在这儿，继续装成活人，别忘了呼吸。要是你开始…… 露出太多尸体的迹象，就躲在家里。千万别让人发现你死了，这至关重要。”
“我明白，维塔小姐！”
“还有，别再打人了！”
“一定，维塔小姐！”
“…… 别让你家人乱嚼舌根，提到我在这儿。就说我是…… 有钱的顾客之类的，随便你编个好借口。再见。”
“这边有个后门，维塔小姐！”
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拿了些面包，从后门溜出去，穿过城里那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阴暗破旧角落。每次看到人，恐慌就如尖刺般刺痛我。他们知道吗？是卫兵吗？是圣殿骑士吗？我的末日要到了吗？当然，至少目前还什么都没发生。确认没人跟踪后，我终于来到琳的藏身之处，我们亲昵地称之为 “小屋”。
这是个摇摇欲坠的老地方，用木头而不是砖石建成。屋里没什么稀罕玩意儿，几个睡觉的地方，一个几乎报废的黏土烤炉，还有十几个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小鬼。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下面的密室里，不过…… 我得先应付这些小鬼。
“维塔！维塔，维塔，维塔！”
脏兮兮的小鬼们一窝蜂地围上来，拉扯着我的衬衫和披风。不久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我比这儿的任何一个都要大四五岁。以前我就满足于靠别人施舍过活，靠着微薄的生活物资勉强度日，从不付出，从不劳作，甚至很少思考，只是单纯地依赖某个比我善良、比我有能耐的人的慷慨。她本也愿意一直这么帮我。决定试着帮琳是我的选择，可做这个决定时已经太晚，我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改掉那些糟糕、懒惰的习惯。我内心深处有种东西在萌动，让我回望过去的生活，满心厌恶，因而不得不向前迈进。
“你给我们带什么了，维塔？”
“面包。” 我说着，把面包分发给他们。面包总是很受欢迎，可我本该给他们的钱都拿去救自己的命了。又是一次白拿。“琳在吗？”
几个孩子点点头，一个指了指下面。
“好的，多谢。” 我回以点头，把一张床挪开，打开那个不太隐秘的活板门，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这藏身之处不算隐蔽，不过天望城太大了，这附近可能有成百上千个像这样的小屋。追捕琳的人还没耐心把它们全都搜一遍。这地方说白了就是个地洞，是之前的主人从岩石里挖出来的。不怎么好看，不过至少够大，能放下两张床，还有另外一个房间。
“嘿，琳？” 我朝下喊道。
“维塔！嘿！你来了！”
琳欢快的回应传来，不一会儿，她就迎了上来，直接把我从梯子上抱下来，转了一圈才放我站稳。她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灿烂、傻气的笑容。几缕红发从头巾底下钻了出来，再配上她那身男孩子气、满是口袋的衣服，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小偷模样。
“…… 嘿，琳。” 我咕哝着，擦掉她拥抱时蹭到我身上的油污，估计是她保养匕首之类的东西留下的。“呃，我们是朋友，对吧？”
她挑起一边眉毛。
“当然，我们当然是朋友。出什么事了，维塔？你看起来有点…… 吓坏了。”
“我是吓坏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老实说，我现在吓得不轻。”
“哦，呃，不管出什么事，我都挺你，维塔。你们这些孩子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我皱了皱眉。琳其实没比我大多少，可能二十岁？可她就是不肯不再把我当小孩看。我又没那么矮！
“我知道。我只是…… 这次的事挺严重的。”
她耸耸肩。
“我洗耳恭听。”
我咽了咽口水。关键时刻到了。我可能不该一下子全说出来。
“呃，那个…… 原来我是个天生的法师。” 我试探着说。
她眨眨眼，接着笑容愈发灿烂。
“哟，你说什么？维塔，这太棒了！这是我几个月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可为什么…… 嗯，出什么坏事了吗？”
“呃…… 是啊，可以这么说。好几件坏事，真的。”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我。
“…… 你杀人了？”
我又咽了咽口水。
“嗯，我杀了。那个…… 面包师，格里格？他不知怎么找到我，差点把我打死，然后，呃…… 我就把他杀了。之后我用他的钱，还有罗文给我的钱，呃，救自己的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若有所思。那是一种很母性的眼神，是那种习惯了抚养一群街头流浪儿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她是不是以为我偷了钱？也许我不该提这事。
“…… 我相信你。” 她终于开口，“你很聪明，不会撒这种谎。而且…… 你也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对吧？城里时常有尸体出现，可要是卫兵发现有人是被魔法杀死的，他们肯定会严查。不过我会帮你，维塔。我又不是没杀过人，没人会出卖你。你把尸体藏好了吗？”
见鬼，见鬼，见鬼，就是现在，我必须告诉她了，对吧？我能信任琳吗？我真的能信任她吗？这一年来她一直在接济我，她是个好人，我知道她想帮忙，可这事…… 可能会让所有人陷入危险。
“好吧，嗯……” 恐惧攫住了我，她会不会杀了我？“嗯，我…… 我有点……”
“说吧，小维，没事的。” 那傻气的笑容又回来了，“我挺你。”
“我让那具尸体站起来，继续装成活人了。” 我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琳的笑容消失了。哦，不，这下我死定了…… 我是不是该抓住她的手？或者抱抱她，以防万一得抽出她的灵魂。她动作很快，不过也许等她反应过来我能做什么，就已经太晚了。她很强壮，也很傲慢，她不知道我有多危险。要是她动手，我可以 ——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琳说道，听起来更多的是惊愕，而非攻击性，“看来教会净是胡说八道，我猜。死灵法师，哈？这下…… 可难办了。不过，也还算好，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维塔，恭喜。”
我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真的吗？这…… 就行了？
“…… 不过，我们最好在圣殿骑士发现之前，去把你的尸体朋友处理掉，为了保险起见，可能得毁尸灭迹。”
“嗯，问题是，他是个复生者。”
琳歪着头。
“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还是…… 格里格，他还是他自己。就像，他现在还在经营他的面包店呢。据我所知，他还是原来那个人，除了一点，他…… 听我的。而且，他是具行尸走肉，我猜。”
“哇哦，太诡异了。” 琳皱起眉头，朝梯子走去，“真够乱的，确实。正因如此，我们更得在他被发现之前，把他弄出城。”
“没那么简单！他儿子看见我了，还看到格里格举止怪异，他知道我的名字……”
她低头怒视着我，把一缕头发从脸上拂开。
“维塔，你和他一起进面包店了？”
“我 —— 我没办法！格里格在打他家人！我不发话，他就恶习难改！”
“所以你就把他单独留在那儿了？维塔，罗文和我很确定圣殿骑士能感知魔法。每次他们参与行动，我们就得按常规手段来，不然他们会狠狠整治我们。要是他们用来察觉魔法的手段能识别出死灵魔法……”
哦，不。
“…… 我不知道这些。”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还是那副傻气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知道，小家伙。所以我们得赶紧走了，来吧，跟我来。”
我照做了。琳跑得飞快，但她会等我，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面包店的后门。我推门进去，发现格里格正像往常一样烤着面包。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维塔小姐！您…… 小心！那个该死的小偷就在您旁边！”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想要 “保护” 我，我赶忙挡在琳身前，张开双臂。
“住手！她是朋友！”
他停了下来，但还是皱着眉头，显然不太高兴。
“…… 如您所愿，维塔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琳从我身后走出来，眉头紧锁，绕着复生者走了一圈，这让他明显很恼火。
“…… 你可真把他拿捏得死死的，是吧？好吧，我们要带他去下水道，解决掉他。”
我目瞪口呆。
“你真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吗，琳？”
“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点头确认，“这对那孩子也没什么用，不过等我们把这家伙带走，如果他乱说话，希望别人只会以为他跟你跑了。前提是他们找不到尸体。要是找到了，他们可能会怀疑你杀了他，不过…… 总比让人知道你是死灵法师强，维塔。我们会把尸体藏好的。”
“呃，不好意思，维塔小姐。” 格里格插嘴道，“如果您真觉得我死了对您更好，没关系，我很乐意再为您死一次。不过，我可看不惯这个蠢女人对您指手画脚。”
我抬头看着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不想杀他，我上次不小心杀了他，就已经吓得够呛，现在怎么能忍心再杀他一次呢？他只是想帮忙啊，我却要蓄意冷血地杀了他？
“……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琳。” 我轻声说。
她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得不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长期的营养不良让我比她矮了不少。
“维塔，亲爱的，我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如果你需要，我来动手，好吗？可我们不能让…… 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在城里晃悠。要是让人觉得城里有个死灵法师，可就全乱套了。你也不安全，你知道的，对吧？”
我点点头，强忍着泪水，现在可不能浪费水分。
“好吧，跟我们走，格里格，从后门出去。”
“好的，维塔小姐。”
我们三个悄悄沿着小巷往回走，速度慢了许多，朝着城边走去。天望城建在一个火山口内及周边，所以城边的地势比市中心高很多。我听说，这给污水管理带来了大麻烦；城里的下水道得挖得很深，还得小心维护，以防污水在市中心积聚，毕竟市中心是富人区，他们在这方面管理得还不错。指定的污水排放区在城边，所有那些恶心的污泥都得从地下深处抽上来，排到城墙外。格里格就要在那片污秽中再次丧命；他会被混在烂泥里，推到城墙外，这样尸体就不会被发现了。
趁现在还能用得上他，我得好好利用…… 呃，这想法太可怕了，不过我确实得尽可能多了解些情况，尤其是那些想杀我的人的情况。再问几个问题吧。
“嘿，格里格？你能跟我讲讲圣殿骑士吗？你叔叔跟他们共事过，对吧？”
他闷哼一声。
“我叔叔就是圣殿骑士！教会引以为傲的圣殿骑士。他们是精锐战士，能被授予圣殿骑士的头衔可是种荣耀！他们保护像你我这样的人，免受…… 呃……”
“像你我这样的人？” 我嘲讽地接话道。
“嗯，呃，圣殿骑士可不光对付不死生物。或多或少，他们也算军队的一部分。他们会清理掉许多其他危险的怪物。要是有战争，他们也会参战。在国内维护治安。他们是所有信奉迷雾守望者之人的手脚。我想，这几乎涵盖了所有人吧？”
琳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得了吧，才不呢。我对那些狂热信徒定的规矩没兴趣。他们一会儿说迷雾守望者要这，一会儿说迷雾守望者要那。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编造出来的神明，好给自己独占所有金属找借口。”
格里格听了这话，皱起了眉头。
“…… 小姐，你平时不怎么和四十岁以上的人交流吧？”
她眨了眨眼。
“啊？”
“迷雾守望者是真实存在的，小姐。我们都见过他。那至高无上的存在。随便问问那些经历过的人就知道，女士。就像教会说的那样，他看到一颗不顺眼的星星，就把它从天上拽了下来。仅凭他的意志，就把这些岛屿悬在半空。您去岛屿边缘往下看看，小姐。要是雾气散开，您也能看到他。”
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琳和我都在努力消化这些话。
“…… 就凭咱俩这种街头小混混，哪能有钱跑到岛屿边缘去。” 琳刻薄地回应，“别自以为是了，死老头。”
他耸耸肩。
“活得够久，不管去不去边缘，你总会见到他。据说在古代，人们信奉许多伪神。那些看不见的神。仅仅因为别人说要信，就得去信的神。我听说，现在还有些人信这些，他们全是蠢货。迷雾守望者是真实存在的，小姐。不管您怎么看他，他就在那，这谁都知道。”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都没再说话，这让我有时间整理思绪。当然，谁都知道迷雾守望者。像我这样没什么见识的小混混也知道。教会说，整个世界，天空中的每一座岛屿，都是迷雾守望者创造的。和琳不同，我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我只是觉得，要是这就是他创造的世界，那他肯定烂透了。我才不会去崇拜造就我这悲惨人生的东西。想都别想。
“到地方了。” 琳宣布。这话多少有点多余，毕竟她一打开脚下的舱门，那股恶臭差点没把我熏得背过气去。我们三个顺着梯子爬下去，转眼间，就深陷在齐膝深的粪水里。我跟着琳在里面趟了一段，她终于又开口了。
“好了。这地方不错。维塔，要我帮你解决他吗？”
“解决他。” 在我听来，这话更像是 “杀了他”，而我压根不想发生这种事。他…… 太可怕了。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怕、可恶的家伙。从很多方面来讲，他或许罪有应得。可之前握住他灵魂时的感觉，他是那么虚弱无助，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 这让我害怕。同样，他现在如此顺从，也让我心生畏惧。我脑海中有太多声音在叫嚷：留下他！利用他！这正是我需要的！有了这个，我就能变强！就能摆脱这地狱般的生活！我这辈子，为了能活到明天，一直都在偷抢乞讨，现在有机会让别人对我俯首帖耳，我怎么能…… 就这么放弃呢？
我转过头看向琳。这个多年来一直帮我的女人，在我饿肚子的时候给我吃的，从不求回报。即便现在，她也没把我当成怪物交给教会，而是愿意帮我。我不能，不能让她陷入危险。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美好。
“不用。我自己来，琳。”
我走到那个恶心的胖子跟前。把手放在他胸口，试图感知他的灵魂。我能感觉到。这感觉有点像感知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在体外。…… 我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我的灵魂。我放进他身体里的那片灵魂碎片，已经和他自己的灵魂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这个新灵魂和我之前用来塑造它的两个灵魂都截然不同。我其实看不见，但当我把手放在格里格身上时，能感觉到…… 有东西从他的灵魂核心处长出来。像丝线，又或许像血管。不管是什么，它们在他身体里蜿蜒游走，拉扯、收紧，像某种怪异的寄生虫一样操控着他的身体。他一身肥肉下面其实肌肉发达，但现在，他的肌肉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他还在尽职地假装呼吸，可横膈膜根本没有收缩或舒张，只是自行起伏，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它这么做。这感觉如此怪异，如此不对劲…… 可又好像无比正确。
我深吸一口气。他冲我笑了笑。然后我把手拿开，他像个被丢弃的玩偶一样，瘫倒在烂泥里，没了一丝生气。
我把他的一切都握在掌心。
下意识地，甚至都没经过思考，我就把它塞进嘴里咽了下去。灵魂顺着喉咙滑下，但并没有掉进胃里。我打了个哆嗦，因为我体内那个构成我的东西，把格里格的灵魂拉了进去，像扯一根松了的线头一样，把他的灵魂拆解开来。他消散得无影无踪，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晃了晃，往后退了一步，这种变化带来的余波在我体内流淌。我的脚步变轻了。在这烂泥里，也没那么吃力了。我比之前稍微强壮了一点。可我的肌肉萎缩程度并没有减轻。只是我的灵魂…… 要求它们更好地活动，并且赋予了它们这样做的力量。
这变化不算大。但对像我这么弱小的女孩来说，却有着天壤之别。我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你…… 刚才干了什么？”
琳的话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她瞪大了眼睛，平时欢快的表情此刻满是困惑、警惕，还有一丝恐惧。可怕的认知再次向我袭来。我刚才到底干了什么？
“…… 我能感觉到你。” 琳接着说，“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危险感知里了，孩子。”
“危 ——” 我咳嗽了一声。我喉咙里是不是有灵魂残渣？“危险感知？”
“对。这是我们这种人能学会的本事。我能大概…… 嗯，判断出一个人的危险程度。也不是特别精准。在这之前，你完全没被我感知到。现在虽然你很弱，但我能感觉到你了。这不可能平白无故发生。你到底干了什么？”
完了。好吧…… 她都陪我走到这一步了。我还是老实交代吧。
“呃，” 我小声说，“我…… 我好像吃了他的灵魂？”
她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吃了他的灵魂？”
“对不起！我就是本能反应！”
“你还有吃灵魂的本能！？”
“我不知道啊！也许有吧？” 不然我还能拿它怎么办？“求你别伤害我！”
我缩成一团，任她处置。这一切都乱套了！我现在成什么怪物了！？琳的肩膀耷拉下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从她身上消散。
“维塔。嘿。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罩着你，记得不？一直都在。我和罗文会想出办法的。这…… 说不定是个好主意。我也不懂圣殿骑士的魔法是怎么回事。这方面我一无所知，好吗？魔法不是我擅长的，而且没人了解生命魔法还能活得长久。我们只能边走边看，想办法解决，好吗？这件事得保密。”
我点点头。我当然会保密。我可不想找死。
“我们会找到利用这能力的办法，维塔。” 琳接着说，“你别担心。”
“…… 我把一个人的灵魂从他身体里扯了出来。” 我麻木地喃喃自语，“第一次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是故意的。我…… 要是我对你们，对罗文也做出同样的事怎么办？”
琳皱起眉头。
“格里格就是个又胖又蠢的混蛋。而我，可是厉害又迷人的盗贼女王。我觉得你对他做的那些，对我可不管用。魔法虽然神奇，但也不是万能的，知道吧？要是你留意，就能反抗。就算像我这样，一个法术都不会，也能反抗！这只是训练的问题，孩子。说不定他当时光顾着揍小孩，没空自卫，又或者他本来就菜得要命。”
“…… 我可不是小孩了。” 我嘟囔着，皱起眉头。
琳看向格里格尸体所在的那片烂泥，就在水面下方。她轻轻踢了踢那具尸体。
“对。我想你确实不再是小孩了，对吧？我们最好回去。找个地方洗个澡，再把罗文拉过来帮几天忙。他肯定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帮你。”
我颤抖着，上前紧紧抱住琳，用我刚获得力量的双臂使出最大的力气。其实也没多大力气，但琳还是惊讶地轻呼了一声。没过一会儿，她也伸出双臂回抱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崩溃大哭。
“嘿，维塔？” 琳轻声问。
“嗯？”
“我知道现在是个很感人的时刻，但咱能不能等会儿再这样？咱俩身上全是屎。”
啊。对哦。
我们俩找地方去清洗。琳不准我靠近格里格的面包店，让我暂时待在小屋里。她说很快就回来，还会把罗文带来帮忙。为了安全起见，琳建议我躲在下面的秘密地方，别碰那些孩子。光是想想为什么这是个好主意，我就觉得会做噩梦。
不过，看起来我有人帮忙了。事情没我担心的那么糟。说不定，情况真的开始好转了。
哈。是啊。真会开玩笑，维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