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琅脸色微变,慢踱到她面前,撩起眼皮打量她一阵,道:“陆悬知道吗?”
姜梨侧头看他,只淡笑着,并不说话。
赵琅虽然心有答案,但瞧她面色,仍不免诧异。
养一个和陆家有仇的人在身边,为她动手杀自家人,这样一件荒唐至极的事,竟然是陆悬所为。
这是什么,抱炭取暖?
“你爹确实死的冤,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也很震惊。”他面色转柔,温声道:“茶改之事本就于商于民无利,陆阁老和齐王当时的决议我一直都是反对的,后来还派人去了建阳,试图做最后一搏。”
说着他望向姜梨,见她眸光并无波动。大概是觉得他的话没什么意义。
他笑道:“今日既然你来找我,我们亦有相同目标,那往后便……同舟协力?”
“同舟协力。”姜梨弯唇。
赵琅深目看她一眼,转身向外。
姜梨望着对方走远,脸上的笑才落下。
她自然不相信赵琅是真的要与她同舟协力。
她不过是个孤女,没身份没地位,所能交易的不过是陆悬对她的几分喜爱。
而男人的喜爱最是廉价,今天能给出去,明日就能收回来,今日能给你,明日就能给旁人。
她清楚,赵琅在皇宫那种吃人的地方长大,未必不清楚。
但没关系,谁对谁还不是利用呢。
*
“……三公子,要……要不要歇一下?”林静姝掀开马车帘子,小声朝旁侧高头大马上的俊美男子问道。
陆悬淡目望向她,“不必,马上到了。”
林静姝低低“哦”了声,放下帘子,腻白的脸颊羞红一片。
“姑娘,奴婢瞧着三公子对你定是有意的,否则怎么头一回正式见面,就邀您游庙会。”婢女压低声音,笑嘻嘻地打趣。
林静姝嗔她一眼,捏着帕子的两根手指揉来捏去,心里自是欢喜不已。
陆家同林家这些日子正议亲,不过陆悬态度并不热络,在朝中待林父也无区别,似乎不大钟意的样子。
思来想去,林父便同陆阁老说让两人私下见一见,说不准他就生出情谊了。
昨日收到陆家拜帖后,她激动到一晚上没睡好。
一早母亲提点她,定要规矩有礼,说像他那样冷峻的男人喜爱的定是大家闺秀,千万不能做扭捏小女子姿态,也不能像平日在家里那样娇气,得大大方方。
她也想啊,可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地紧张。
这可是陆悬,京都哪家贵女不想嫁他。年纪轻轻的探花郎、侍郎大人。听父亲说马上就要升任尚书、入内阁。
再加上生得俊美不凡,身居高位,又气势迫人,一眼看过来,她的面皮就开始发胀,心脏小鹿一样狂跳,连带着人也傻了。
想到今早两人在茶楼的样子,不免一阵泄气。
平日里她也算机灵,今早偏像被夺舍似的,又是结巴又是着急忙慌地洒了茶。
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甚至为了缓解尴尬,提议到开宝寺逛庙会。
这么想着,她深呼出一口气,告诫自己一会儿众目睽睽之下,千万要把持住,千万不能再丢脸。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陆悬说着,侧目瞥了眼身后的笔耕。
林静姝双手虚握成拳,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扶着婢女往外去,方踏下马凳,忍不住悄眼瞥向马上的男人,岂料脚下一滑,竟不知怎地踩了块石子,当即往前扑去。
幸好婢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才幸免当场摔得难看。
“怎么了?”陆悬翻身下马,站到她面前温声问。
林静姝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能遁地,攥紧婢女的胳膊,低头道:“没,没什么。”
实则脚腕扭到了,有些疼。
但不能说!说了今日这庙会定然逛不成。
这是两人第一次同游,她可不想弄砸。
陆悬微微扯唇,“那便上去吧。”说着抬步踏上石阶。
林静姝一咬牙跟上去,才两步便疼得直抽气,下一步怎么也踏不下去。
“林二姑娘……这是伤到脚腕了?”陆悬侧头,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阿……嗯。”林静姝咬唇。
她这一天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想给心上人留个好印象,怎么就这么难!
“那还不快扶你们家小姐上马车,回去请大夫看看。”陆悬望向婢女,眸色微沉。
婢女一凛,忙扶住林静姝。
“三,三公子,我……对不起。”林静姝秀眉蹙成团,万分懊恼。
“伤势要紧,你先回去吧。”陆悬露出淡笑。
林静姝点头如捣蒜。
事情都搞砸了,她哪里还待得下去。
人家本就公务繁忙,为免她在茶楼难堪才邀她游庙会,结果自己不争气,竟然还扭伤了脚……
看马车调过头,陆悬脸色倏地一沉。
“大人,老太爷的人出城的时候就退回去了。”笔耕走近,恭声禀告。
陆悬眸色冰凉,转身大步跨上石阶,没一会儿便上到庙前,“她在哪儿?”
“说是在偏殿,前殿方才皇后娘娘同太子殿下占着在,无人能进。”笔耕挥手让暗哨退下。
陆悬脚下生风,快步绕过守卫森严的前殿,穿过香客同众多摊贩,径直往后面的偏殿走去。
偏殿同样大得惊人,佛像成百上千,进进出出的人多到摩肩擦踵。
陆悬一脚踏进去,扫视一圈,并未捉到姜梨的身影,眉心不由蹙起。
笔耕瞧见,忙招手让侍卫四散开去寻。
陆悬抿唇,心中急躁,双目自四周快速掠过,那些人瞧他气势骇人,纷纷退避开来。
不在这儿吗?
去哪儿了?有没有偷偷见什么人?
一早就知道她出门来这里烧香拜佛的,在茶楼的时候,心里便想着她进行到哪一步了,是不是进了宝殿,是不是已经跪在佛前,是不是在为她祖母祈福,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瞬想到他……
这么想着,便觉时间难捱。
刚好对面的女人接二连三的犯蠢,索性便按心中所想去开宝寺寻她。
只不过,半道的时候,他竟听得她已进去许久都未出来。
她做了什么?!
太狡猾了,姜梨太狡猾了,就像一条游鱼。
他不敢用力握,怕她坏掉。但不用力,如何也握不住!
忽然,他目光一定。
靠近后殿门的方向,三五成群的人围着一方小木桌。
“慵飞野鹤自投笼,欲举鹏霄落陷中,南北东西浑障碍,此身憔悴恨无穷……”一僧轻捻胡须,说完短叹一声,抬目道:“姑娘,你问什么?”
“……姻缘。”低且怯的声音。
僧人目露了然,缓缓摇头,道:“此是下下签,若求姻缘的话,恐难顺,还是自在散去,做个慵飞野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师父,可有破解之法?”女子噌地站起身,急问。
“前世因,今世果,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不得强求,不执着于逆缘,方得心安、身安。”僧人说了一句偈语,神色慈悲怜悯。
女子却哇地一下哭出声,捂面推开众人跑了出去。
周围一阵唏嘘声,自然也免不了说笑声。
姜梨拿着签站在人群外,分明周围人潮涌动,却如一叶孤舟无处着落似的。
“不问吗?”一只手臂轻轻搭上背。
姜梨肩膀一缩,迅速转头,望到陆悬的刹那,眉心微蹙,“悬哥哥怎么会来此地?”
“……阿梨来得,我便来不得?”陆悬不答反问。
姜梨望着他,并不应声。
“近来仕途不顺、愁肠满腹,也想来拜一拜佛祖,求个心安。”陆悬虚揽对方,眉眼带笑。
姜梨冷哼,小脸一拉,推开他的手,明显不信。
陆悬抿唇笑,再度用力环住对方,俯身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小坏蛋,分明知道我是来找你的,还问。”
吐息温热喷在姜梨耳畔,姜梨掀开眼皮斜睇他一眼,“哥哥来找我,我就该高兴吗?”
说完转身要往外去。
陆悬笑了笑,半拥住她,低眸看向她手里的竹签,问:“求了签,为何不问?”
姜梨也低头看向手心,微微定了瞬,旋即随手扔到旁边佛台上,“不过胡言乱语,不足为信。”
说话间,人已经走出几步,陆悬瞧她背影纤纤,侧目给笔耕使了个眼色,很快跟上去,重又将人揽进怀里。
两人走出殿门外,那佛台上的竹签已然不见。
接过侍卫新买的帷帽,陆悬替她仔细戴上,状若随意问道:“帷帽丢了吗?”
“人多,行走不便,取下来后不知道被谁拿了。”这倒是真话,从后山回来,她便从后门重新进到偏殿,拜了佛求了签。
只不过因为胆怯,她不敢问而已,害怕那根签寓意不好,害怕祖母的病好不了。
陆悬弯身系好飘带,摸了摸她的脸,将薄纱放下,“这么多人,阿梨还一直待在里面?”
姜梨抬头,目光透过帷帽定在陆悬脸上,“……也没有一直待,偏殿后面有个碑亭,我去那儿晃了一圈。”
“嗯。”陆悬微微点头,牵起她的手,往前殿正门方向去,“那阿梨看到什么了?”
“六祖惠能禅师原来也在此修行过,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哥哥,我说得对吗?”姜梨勾了勾他的手指。
陆悬唇角牵出一道弧度,“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原来阿梨也对这些感兴趣?”
“旁学杂收,说过的。”姜梨弯唇笑,忽然拉住他的手,迫他停下,“悬哥哥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阿梨了。”
她声音转凉,“我的侍从呢?”
陆悬默了瞬,手上皮肤触感绵软,水豆腐一般,他不自觉摩挲,“请他们先回去了。”
“请?悬哥哥怎么请的?”姜梨倏地抽出手,锐目向他。
手心一空,陆悬心里也一空,抿了抿唇,又去拉她的手,道:“放心,阿梨身边的奴才,悬哥哥不会害他们的。”
“他们是我的人,哥哥凭什么这样?!”姜梨躲开手,细声质问。
“你的人?”陆悬瞳孔蓦地一紧。
他不喜欢姜梨身边有男人,哪怕是奴才都不愿意!
她竟然还当着他的面说,那些废物是她的人。
“我倒是好奇阿梨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官府登记的是假户牒,实则名姓、户籍、出处都是假的,这些活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上京城,出现在你身边?”
他一只手抬起,撩开帷帽抚上姜梨侧颊,微微俯身,黑眸望向姜梨愠怒的桃花眼,轻声道:“你说,哥哥要不要把他们扭送到大理寺,问一问,是不是月之国派来的奸细?”
薄唇勾笑,手指轻蹭对方红唇,“还是严刑拷打,问出背后是谁?”
早便想这样做了,在查不出这群人来历的时候,就想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他们剥皮抽筋,问出背后是谁!
是谁,她依赖的是谁!
姜梨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下,她直直望向对方,面上不显分毫,嘲弄道:“何必那么费劲,我告诉哥哥去哪里查。哥哥去翻查这些年来战死的将士名册,保管有收获。”
大乾连年征战,多得是在外打了十多年仗,家里人以为早死了从而销籍的,更多的是回来发现屋倒瓦倾、人死烟消。
若是碰上不好的父母官,为了克扣那么点钱、米、绢的赏赐,干脆连这些人的官籍都不复。
于是,有那么些人便成了活生生的“孤魂野鬼”。
陆悬手顿住,眸色深深望着她。
“有些人明明为大乾冲杀陷阵,九死一生,却连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都不能。哥哥,你告诉我,这些朝廷知道吗?陛下知道吗?陆阁老知道吗?”姜梨扯唇,语气轻飘飘的,“哥哥你呢?”
“你肯定知道,可你不屑一顾。在你眼里,他们是蝼蚁,我也是!只是我有点姿色,比他们多了个讨你欢心、让你解闷的乐趣罢了!”她拉下陆悬的手,自顾自走开。
陆悬微怔,被她话语里浓浓的嫌恶刺到,胸中顿时戾气翻滚。
三两步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怒道:“你是蝼蚁?那我为了你这么个蝼蚁神魂颠倒,为你把陆家踩在脚下,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