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新官上任,想到什么就要烧一把火。
张文冕知道跟他论理只会让他不高兴。
“让张彩回京上任也容易,相爷下一道命令,病假超过三个月的勒令致仕,张彩自然回来。”
“他虽说告病假,其实不想当官了。一道命令他就回来?”
“相爷忠厚老实,才让他瞒过去。武则天时有个叫侯知一的夏官侍郎,因年老敕令致仕,他竟在朝堂跳跃以示年轻,别人称他‘不服致仕’。当官最怕致仕。倘若张彩真想晚年享清福,八抬大轿也抬不来。倘若如学生所料,他告病假只为避祸,现在稳定下来,他巴不得赶紧回京呢。”
“那就试试看。”
说着抬头看葛儿一眼:
“不耐烦了?什么事,说吧!”
葛儿鼓着腮帮子委委屈屈说:
“万岁爷让葛儿来看看相爷好了没有。”
刘瑾一听就跳起来,跪在葛儿面前给正德请个安。爬起来指着葛儿的鼻子骂道:
“奉旨你还在外头站着,要陷我于死罪是不是?小兔崽子,我早瞧你不是好东西了!”
葛儿迸出两滴眼泪,却没有滴下来。
“相爷不让进,葛儿怎敢进来?”
刘瑾脸上才有点笑意,又指着葛儿的鼻子说:
“万岁爷才宠你几天就翘尾巴啦?万岁爷宠我多少年了。万岁爷昨晚怎会到你那儿?”
葛儿不知道刘瑾生气,是因为早上钱宁找他,是受刘瑾的指使,要他主动交代昨晚的事。
他还以为自己让正德宠一下,真的在八虎面前托大了,不禁心里害怕起来。
“万岁爷跟江湖侠客来往,是那伙人的救命恩人。他们早住在葛儿的旅馆里。万岁爷什么时候去找他们,葛儿也不知道,这事钱宁可以作证。”
不用钱宁作证,刘瑾已经知道了。
葛儿还没有弄清他的意图,他干脆问:
“万岁爷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探听正德行踪是忌讳,可不是玩的。刘瑾深知他的脾气。
可执政之初,他太在乎正德的看法,所以也得冒险。
葛儿脸一红,昨晚说的话羞于出口,便将在文华殿听正德跟李东阳说的话告诉刘瑾:
“没说什么。刚才万岁爷跟李阁老说廷推阁员,非要焦芳入阁不可。李阁老还为前回抓起来的给事中求情,万岁爷没有同意。”
刘瑾阴沉地盯着葛儿,料到他不会将昨晚的事告诉他,也没再问。便又与张文冕谈政事。
“焦芳虽会营钻,跟同僚关系却太糟了,能当大官倒也是怪事。”
“只要跟准有用的人,将没用的咬一嘴毛,又有什么关系呢?焦芳看得准,这大官不是白得的。王鏊不错,入阁应无意外。”
“他是东宫旧人,万岁爷自会同意。就算不同意,太后也不答应。你没有听早上国舅爷那口气吗?王鏊不入阁,他要揭我的皮哩。”
“朝臣推荐王鏊,除了他是东宫旧人,也为讨好太后。王鏊与国丈同窗之谊,谁不想送顺手人情?但照现在情形看,廷推没有焦芳,皇上必不同意王鏊入阁,看来王鏊跟焦芳联袂入阁已成定局。倒是吏部出缺谁顶上去好?”
刘瑾皱起眉头。
“我真为难,当时要杀我们八人,大臣都点头的,想想竟没有自己人,真让人寒心!许进帮我们说话,可骨子里也不服我们八人。”
京营团操,许进给他下马威,他心里一直不能释恨。
“焦芳先兼着再作打算吧。”
“这么一来,吏部上的文书,等于焦芳自己上,到内阁又由他票拟。朝见时阁老在班首站立,吏部跪着听旨。他岂不是跪下听旨,再站回班首?还有,部事差谬,章奏错误,就要回话认罪,直至罚俸,焦芳入阁后也随部臣认罪?”
刘瑾一听就笑起了。
“一时权宜,待张彩回来,看情形再确定人选罢。”
“吏部一缺,皇上不会等那么久的。”
“只得用许进?便宜这小子了。”
刘瑾小睡一觉,便起身回宫。
葛儿服侍他穿衣服时,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紫色直身道袍的年轻人。
这人跟刘瑾长得挺像,也是细长眯缝眼,薄嘴唇,长方脸,脸皮光洁,而且也没有胡子,下巴骸跟女人一样光溜溜的,连声音也是娘娘腔。
他嚷着要跟刘瑾进宫玩。
“别闹,没腰牌怎能进宫?”
年轻人撇了撇嘴。
“你带着,还验腰牌不成?”
“说得轻松,庭掖禁地,如此随便,岂不乱套。叔叔忙成这样,你好意思添乱吗?前回说的那男人叫什么来着?”
“都跟你说过了。”
“这几天搞不好就抄家灭族,叔哪有心思记他的名字?”
年轻人脸红了。
“叫孙聪嘛。”
“一个小京官,探听反而不容易,放心好了,不是大不了的事。”
葛儿见年轻人连脖子根都红透了,方明白是女扮男装。
正德在西华门宫苑逗画眉玩。刘瑾和葛儿到那儿,他正在发脾气。
西华门有豹房和鹰房。
虎豹从野外捕获,野性十足。
勇士们为讨正德欢心,就到到豹栏里走一遭。
正德喜欢有胆量的男人,从豹栏走出来的人能讨伐欢心,还有奖赏。
鹰房里有一只翅膀张开达三米的金鹰,每天能吃下半头黄羊。
数十只猎鹰,一只是正德熬出来的。他两天三夜不睡觉,守着那只扁毛畜牲,硬将它驯化了。
这年八月,四川镇守中官刘琅给刘瑾几十只画眉。
刘瑾将它当麻雀烤着吃,觉得味道不怎么样,刘琅千里迢迢送来有点小题大做。
后来发现小家伙模样俊俏,眼圈上有一道漂亮的白纹,方明白当宠物养的,便送给正德。
没想到正德一向不大喜欢娘们唧唧小宠物,竟然迷住了。
谷大用告诉正德,这小东西吃雏鹅脑髓,声音会更嘹亮。
正德让光禄寺每天供应几十只雏鹅,光禄寺莫名其妙。供应几天,这天不供应了。
刘瑾和葛儿到豹房时,正德正为这事勃然大怒,他让光禄少卿杨玮跪在左顺门外听候处置。
见葛儿来了,便叫他带人责问杨玮:
“你去问杨玮,他为国家节省开支,就为这么几两银子惹皇上不高兴,对不对?你还问他,他一个五品官,眼光盯在小事上,平时管什么国家大事?”
葛儿带人去了,正德问刘瑾:
“李梦阳怎么啦?”
说着眼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
正德打好主意,刘瑾不说实话,相爷就别想当了。
总算刘瑾运气不坏。康海开口向他求情,他正想向正德讨情放过李梦阳。
“回万岁爷,奴才认为还是放了。”
他低着头,半晌没听到正德吭声,心里就慌了。
他忽然心里一亮,觉得自己没有向正德说明放掉李梦阳的理由。
可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放人,急乱之下竟说:
“奴才将李梦阳关在密室,听不到任何声音,吃好睡好供着。奴才听说人最闲不住,再硬的汉子都扛不住。就这两天,李梦阳已然向万岁爷投降了。”
不料这一半谎言,一半实话反倒救他。
正德误以为刘瑾没有别的用心,只要李梦阳投降而已,便又信任他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
“回万岁爷,这人颇有名声,打国舅,先帝爷也不愿杀他,只关一关而已,怕有害贤之名。奴才为万岁爷着想,要他屈服而已。”
正德昨晚受惊吓,想到李梦阳写的谏章,觉得李梦阳不该跟他唱对台戏,可还是忠心的,就有心放他。
刘瑾既然让他屈服,自然没有不放的道理。
葛儿奉旨问杨玮,不料那家伙犟得要命,硬是不认错,还说一大堆不中听的话。
葛儿怕正德不高兴,复旨时也不敢多说。
正德又想起李梦阳。
“李梦阳既然投降放出来,别再关在你府上。杨玮不投降,就将他放外任,降两级任用。”
刘瑾没想到正德撞进密室,吓得如五雷轰顶,以为有人告密。此后认定别人要对正德表忠心,一有机会就会出卖他。
刘瑾将刚才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虽然没有和盘托出,可也没有多大毛病,心里连称侥幸。
“刚接到西厂密报,又有人拿郑旺一案作文章了!朝廷的这番变动虽没有大的麻烦,可还有人忍不住跳出来!”
正德说的是一桩冒认皇亲案。
孝宗皇帝登位那一年和张皇后结婚,几年没有孩子,朝野认为张皇后不孕。
孝宗和张皇后感情甚笃,没有册立妃子。
皇储迟迟没有着落,群臣担忧藩王觊觎皇位引起内乱,劝孝宗立几个妃子以广后嗣。
弘治四年,宫中忽然通报张皇后产下皇子,也就是正德皇帝。
消息太忽然,京城便盛传皇子是宫女生的,张皇后凭借权势据为己有。
在此之前有个叫郑旺的军余,早年卖掉年幼的女儿郑莲儿。后来听说这女儿入宫,便找关系向内官刘山打听郑莲儿的下落。
宫女上万,打听一个人并不容易。刘山得到郑旺不少好处,心里过意不去。
恰好有个姓郑的宫女让孝宗宠幸过,而且自幼让亲生爹妈卖掉。
刘山要给郑旺交代,谎称郑旺要找的就是这宫女。
他不但说郑旺的女儿让孝宗宠幸过,还从宫中带出一些礼物,以郑莲儿的名义送给郑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