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在养心殿中惆怅地望着窗外的雨幕,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摆放的两盘点心也早已放凉。
若是知晓皇上今日朝政如此繁忙,她便改日装扮整齐再来相劝了。
百善孝为先,皇上刚登基便与太后相斗,这于前朝后宫都十分不利啊。
想到这青樱幽幽地长叹一声,但叹息声还未消散,只见几名太监闯了进来,领头的连袍角都湿了大片。
青樱忍不住蹙眉,既然入了宫,无论何时都应维持一份体面才对,即便是奴才也不该如此没规矩。
“你们……”
“给青主儿请安。您可让奴才们好找啊。”进忠向来都是做多手准备,海常在的确嘴严,但总有些蛛丝马迹能寻,何况这轿子还在养心殿外停着呢:“您无故消失,皇上可是发了好大的火,特意嘱咐了奴才寻到您便送您去寿康宫呢。”
青樱脸色白了白,但想到替她暂留在重华宫里的海兰时厉声道:“此事与海常在无关!到了慈宁宫本福晋自会与皇上分说!”
进忠有些一言难尽,这话同他说有什么用,海常在位份再低也是嫔妃,他还能打杀了不成,就连审问都得用些不留痕迹的法子才成。
“那青主儿请吧。奴才也得去寿康宫同皇上回话呢。”
见进忠不为所动,青樱也不意外,这宫里向来是拜高踩低,她如今未得册封,这些眼皮子浅的奴才也不会将她当回事,随即扶了扶发髻上的绒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养心殿。
虽然她行事有误,但也是情之所向,到时候有何责罚她一力担下便是。
看着青樱上了轿子,进忠也没说什么,都是证物一并带去吧,路上还能快些。
经过跪在地上的叶心时,进忠让手下的人将其带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撑起了伞向着寿康宫走去。”
叶心几乎是面如死灰,腿软的根本走不动路,青主儿或许会保她家主子,但她这个参与进去的奴婢又该如何。
可她只是,也只能听命行事,如今却要将命填了进去……
走在轿旁的进忠几乎是享受一般行走在这泼天大雨之中,原先他对这位青主儿的了解多半是从他师傅嘴里听来的,所以来之前他想了许多种局面,却没想到这般容易就将人平安无恙地带去了寿康宫,连一应人证物证都未曾损伤半分。
毕竟他的确没想到这位竟如此……耿直。
秋风呼啸,夹着冰凉的雨珠刮进伞下,但这一遭走下来也给进忠冻得够呛,到寿康宫时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但他不能白挨这一遭,给自己腰上来了两下狠的,硬是口齿清晰地将他审问的结果说了个干净。
到这儿他领的差事就算做完了,该露的脸也露了,所以进忠也不在乎被王钦和李玉挤兑到了外头去。
瞧那屋里那几尊大佛各有各的戏码要唱,寿康宫都快装不下了,他今个儿可是不想再露脸了。
进忠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回来时他身上都凉透了,要是再吹风估计得染上风寒,心里想着:原先在潜邸不方便,如今得寻个信得过的太医才好,还得再暗地里捏些错处,以防被反咬一口……
这时一阵辛辣的味道在檐下散开,闻一闻都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公公,这是您的。”
靠的近了,嬿婉才瞧见这人冻得通红的两颊,若是再点些油彩都能上台去唱十字门脸了,除却心疼外又忍不住散发了思绪:
原来在进忠护着她之前他都是这样拼的,这一次是不是她能护着进忠,让进忠的路好走些呢。
眼前人不伸手来接,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嬿婉也不怵,只是将碗向前递了递:“这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
虽然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才传了这样一道命令下来,但也省的她再费心操作了。
进忠接了过来,他不爱喝这种又辣又甜的玩意儿,但也不会犯蠢,更不会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红褐色茶汤入口,并未如往常那般辛辣甜腻,反而有些余味绵长的香味,身上也很快暖和起来。
生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手下粗糙的陶碗,进忠盯着那道在游廊上穿梭的灰蓝色,生的好,手艺也好,而且……
也不胆小。
在寿康宫用完晚膳回到长春宫后,皇后一边摘着耳坠,一边同素练感慨着:“太后今日真是给本宫上了一课,以退为进。”
即便追封了那位李太妃又如何,住在慈宁宫自称哀家的不还是太后。有些东西活人是争不过死人,但死人永远也不能将实惠落在自己身上。
就像青樱,原本一个妃位是跑不了的,结果却被太后抓了正着,只能册封为贵人不说,还得在除夕年宴前抄写宫规五百遍才能出来,当真是里子和面子都丢尽了。
素练打小就服侍皇后,见到间接使得皇后在当年的赏花宴上受辱的人自食其果,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奴婢瞧着皇上心里对娴贵人也是存了气的,就算娴贵人出来了,皇上都不一定会消气呢。”
皇后却未表现的多么高兴,她了解皇上,也了解他对娴贵人的特殊:“皇上现在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要不是太后提出要给娴贵人赐名以示新生又定了位份,皇上怕还是会给娴贵人一个嫔位。”
嫔位和贵人看起来只是差了一个品级,但其中差距宽若沟壑,比如嫔位才能坐一宫主位,嫔位才能抚养皇嗣……
但太后给娴贵人赐了新名,象征着景仁宫的侄女乌拉那拉·青樱已成过去,往后便没人再能轻易拿这点中伤娴贵人,否则就是打太后的脸,所以皇上才没再做什么。
皇后注视镜子中自己略显疲惫的面容,心中郁结难解:“皇上今日走前说要安排娴贵人住在翊坤宫,那本宫便不能再安排主位住过去。”
翊坤宫啊,无论是它的名字还是上一位主人,都让她不得不介意。
还有那给青樱的新名,如懿,如意,她怎么能忘!
“娘娘作为后宫之主,手握宫权,管教妃嫔是理所应当的事……”
“住口!”
皇后将簪子拍在梳妆台上,斥责道:“本宫若是持身不正,扰乱宫规,又怎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让旁人知道了又怎么看富察家!”
素练立马磕头认罪,没几下就看得出额头红了一片。
“起来吧。”皇后到底还是不忍心,挥手让素练下去,叫了莲心进来伺候她卸妆安寝。
素练站在游廊上看着长春宫里的烛火熄灭,心中却未曾更改意志。
皇后娘娘一贯是宽以待人的,贵为大清之母却还能想着冬日里给她们这些宫女太监一碗姜茶取暖,可后宫里哪里能容得下心善的人!
而且,从她将手镯中温和的避孕药物替换成富察家送来的零陵香时,从她对瞒着皇后娘娘与嘉贵人行便利时,她就没办法回头了。
……
新帝登基,前朝大臣们急着适应新主的脾性脉路,后宫嫔妃们本来也急,因为这位份住处要是定了,几年内是很难更改的。
但自打青侧福晋被封了娴贵人,哪怕独住了翊坤宫,这满宫里也没一个羡慕的。
侧福晋被封了贵人,这还是头一遭吧。
“竟是翊坤宫……”
太后拿着叆叇端详着手中的折子,待看到娴贵人被分到翊坤宫居住,并未不愉,反而还有些怜悯。
这算什么呢,情深福薄,还是父债子偿。
若是让景仁宫皇后知道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念着同先帝生同衾,死同穴。
乌拉那拉族的荣耀,看来还是断送在先帝手里了。
此时福珈将一盏红枣牛乳茶搁在太后手边,太后放下叆叇喝了两口:“皇上和皇后安排的不错,倒也不用哀家再改什么了。”
福珈将叆叇放好,以待太后下次取用:“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是孝顺的。如今名位定了,想来以后六宫也能清宁些了。”
“清宁?这一后宫的聪明人和蠢货,又有个年轻力壮的皇帝在前面立着,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清宁。”
争宠,争位份,争子嗣,到最后的争生死,后宫的争斗永远不可能平息。
太后把喝完的茶盏放到一旁,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明个儿搬宫的事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福珈提起另一件事:“您既然喜欢这茶房的手艺,何不将人调到慈宁宫去,奴婢见您这几日入睡都容易些了。”
反而将茶房里的两个都送去了花草房,莫非她又看走眼了。
“多接触些花花草草的没什么坏处。让人多照顾着些,这两年先让她莫要在后宫里多走动。”
这些日来太后清醒了许多,有些事上她不介意对皇帝示弱或者退步,以换取长远的利益,但她不能成为一个步步退让、百依百顺的太后。
大清历来有抚蒙的旧例,皇帝如今看着是意气风发,但未来如何可不好说,届时若要动她的恒媞,区区孝道可拦不住大义。
前朝,甄家已经落没,钮钴禄一族也是墙头草;后宫里皇后有璟璱,欠下她人情的如懿又是景仁宫的侄女,其余潜邸的老人或多或少都有缺陷,她也只能扶持几个新人出来。
那魏氏,就是她看中的人选之一,所以不能留有慈宁宫的痕迹。
只是这魏氏虽然骨相甚佳,但其现在的相貌与如懿在眉眼中上有两分相似,也不知长大些是否会变化;且身子骨也没长成,只能再等等。
她可是最为知晓这两分相似的厉害,恰到好处时万千宠爱在一身,出错生分时恨不得踩进泥里去。
只可惜这份恰到好处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可还不值当。
太后见福珈不明所以,也没说透,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南府那边可安排好了?”
“准备了好些呢。只要皇上宣召她们,定然会去的,您就放心吧。”
太后捻起了佛珠:“那便好。只看这宫里谁先登台开演了。”
……
先帝在世时一贯节俭,新帝登基后还并未对奇花异草表达出感兴趣,除了让他们悉心照料几盆绿梅外,也没什么旁的吩咐。
所以赵顺福作为这花草房总管每日再清闲不过,但这人啊,就是不能太顺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给他送来两个麻烦。
又得好好待着,又得少去后宫走动,可花房里最轻松的差事就是去各宫送花了。
愁啊!
赵顺福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叫了个姑姑带眼前的两个宫女去安置,一转身那白胖的脸都皱成包子了。
旁边的小太监见赵顺福这副样子,凑上去说道:“总管,您可是觉得分来的这两个宫女不合适?”
赵顺福直接往小太监屁股上踢了一脚:“滚滚滚,今日的花肥搬完了吗,就在这浑说!”
小太监连连告饶:“都搬完了。奴才们为了那几盆绿梅多备了好些肥料呢,保证呈到皇上跟前时花开的艳极了。
赵顺福原本还想再给小太监来一脚,听到这话忽然将脚放了下来:“咱们库房里是不是还有几盆绿梅枝?”
“有的,就是那些枝条送来时都枯了,而且底下的人说那些梅枝长出的花色也不纯。”
不纯才好啊,这皇上做王爷时便是宁缺毋滥,差一等都是不用的。
“去将那些花盆都搬出来,让新来的两个好生照料着,若是开不了花便一直照料下去。”
小太监懵了:“啊?”
“啊什么啊,去啊。”
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小太监扶了把帽子就往外跑:“奴才这就去。”
这住处什么虽不是最好的,但也只差了一等,结果却分了这么个没盼头的差事,总管这是怎么想的啊。
第二日。
春蝉捧着花盆止不住的叹气:“嬿婉,你说咱们都没照料过花,总管怎么就让咱们来照料绿梅了。我瞧着这花枝都枯了,还能开花吗?”
黑色花土在指尖搓开,洋洋洒洒地落在枯枝上掩盖了大半:“没死,就还是有开花的希望。”
没想到太后将她和春蝉一并调来了花草房,倒是能省上一笔银钱。
嬿婉触碰着手下的花枝,一点细如微尘的灵光注入维持住枯枝中残余的生机。
可不急着开花,好好积攒力量,以待来日开出最绚烂的花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