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城,春寒尚未散尽,枝头却已隐隐冒出嫩绿的新芽。贾敏在林家只歇了短短一天,到京的第三天,见家中诸事已安排妥当,便起了回娘家的心思。林府在京的宅子与宁荣府同处一个城区,相距不算太远,只是中间隔了七八条街巷,两座府院的朝向也截然不同。荣府坐北朝南,尽显大气磅礴;林府则坐西朝东,规模大概只有荣府的一半不到,装饰风格偏向江南园林,处处透着幽深寂美。
遥想当年,林府的缔造者那一代,这里可不是这般模样,那时林府大门的牌匾上写的还是 “赦造平江侯府”,如今却已换成简简单单的 “林府” 二字。
春日暖阳渐渐偏向正午,贾敏心中念着娘家,想着此时回去正好能陪母亲和玉儿一同用膳,人少些的时候,也好讲讲贴心话。她沿着回廊,脚步轻盈地往林如海的书房走去。路上,正巧碰到忙得脚不沾地的林全,只见他一会儿指挥着下人搬运物件,一会儿又低头查看手中的账目,里里外外的事务都得他一一打点、交接。林全一瞧见贾敏走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上前去,恭敬地请安:“夫人安好。”
贾敏抬眼望了望书房的方向,轻声问道:“老爷可有空?”
“回夫人的话,老爷这会儿正忙着在书房会客呢。翰林院的顾学士、赵学士,都察院的蔡大人,吏部的袁大人、何大人,工部的宋大人、彭大人……” 林全一口气报出一大串名字,如同在报菜单一般。
可贾敏不想知道这么多,这不是她想知道的,直接打断道:“既如此,等老爷有空了,你告诉老爷,就说我回一趟荣府,黄昏前回来。”
“是,夫人。” 林全恭恭敬敬地应下。
贾敏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早已备好的车轿正候在那里。
不多时,贾敏便到了荣府。时辰刚刚好,正值用饭之际。她从角门进入,内院里,鸳鸯早已亲自等候迎接。贾敏与她虽不太熟悉,只知道她是母亲如今极为倚重的大丫鬟,便微笑着点头示意,浅聊了几句。
来到贾母院里,席上只有贾母和黛玉。贾敏见状,心中十分欢喜。用饭后,她和贾母坐着谈心,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说到动情之处,贾敏也如未出嫁时的少女一般,亲昵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黛玉在一旁看着,心中满是意外,原来母亲也有如此娇柔的一面。
二人聊了许久,贾母渐渐有些精神不济,要睡中觉了。贾敏便亲自服侍贾母睡下,贾母看着悉心照料自己的女儿,心中格外欣慰,眼角微微泛红。等贾敏母女二人退出来,鸳鸯在一旁夸赞道:“姑太太,老太太可是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都是您回来的缘故。”
贾敏微笑着谦逊道:“多年不在母亲身边,没能尽尽孝心,如今回来了,哪有不侍奉的道理。”
说罢,贾敏便辞别贾母,同黛玉一起前往黛玉的住处。没几步路就到了,刚一进屋,雪雁便迎了上来。贾敏看着眼前亭亭玉立、抽芽的少女,不禁感叹:“当初的糯米团子如今也长大了。”
雪雁娇声唤道:“夫人。”
贾敏笑着摸了摸她粉嫩的脸蛋。随后,贾敏仔细打量着女儿的居所,屋内的陈设、用物,以及周围的环境。她发现角落里堆着几大摞箱子,便问黛玉那是什么。
黛玉解释道,这些都是父亲林如海后来送入京的书,因为屋子放不下,自己又不放心把书挪到别处,所以只好先堆在箱子里,平时想看哪本了,才找出来放到书架上。
贾敏听后,目光又落在了女儿书案后挂着的一幅书法字帖上,上面写着 “素心若雪” 四个大字,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印章,章上刻着 “渡舟” 二字。贾敏好奇地问:“这是谁送的?”
黛玉回答:“是先前的师父魏先生临走前送的,上面留的是他的印章。”
贾敏听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她隐隐知道女儿的这位教书先生有些不寻常,只是丈夫从未和她提起过此事,她猜测是琏儿的安排,毕竟也只有他做得出来。不过,实情究竟如何,还得等琏二回来问问才知道。想到这里,贾敏眉眼低垂,心上滴泪。
“母亲。” 黛玉见贾敏神情有异,有些担心地轻声唤道。
“没事,就是觉得玉儿变化好大,为娘都有些认不得,心里头不得滋味。”贾敏抬起头复原貌,讲了真情话,盖住心里话。
说完,她拉着黛玉坐到榻上,说起了私房话。身边只留下雪雁伺候,紫鹃则被她身边的丫鬟薄儿拉着离开了。原来,贾敏作为姑姑,给贾府的侄女侄子们都备了礼物,正要派人送去,可薄儿既不认得人,也不认得路,需要有人领着才行,只得劳烦紫鹃了。
除了三春、薛家姑娘、宝玉、环哥儿,李纨那里也是要去的。贾敏听说兰哥儿和他父亲一样读书用功,便特地用心挑选了礼物。李纨是个苦命人,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实在是不容易。
等紫鹃和薄儿送完礼回来,却不见贾敏和黛玉。她们向院里的小丫鬟打听,才得知贾敏和黛玉去了琏二奶奶处,由雪雁陪着。二人不敢停歇,又匆忙往琏二院里赶去。
此时,贾敏和黛玉已经在炕东头坐下,正喝着茶,与王熙凤闲聊。
贾敏牵着黛玉走进琏二院里时,里头只有一两个侍奉花草的小丫鬟,十分安静。小丫鬟们见有人进来,正要行礼,贾敏远远地抬手制止了。一进屋子,贾敏就听到王熙凤那略显虚弱的声音。她掀开帘子一看,只见王熙凤正同平儿、丰儿挑着衣物,小桌上还摆着瓶瓶罐罐。
王熙凤原本神色恹恹,看到贾敏进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说道:“姑母,真是有失远迎,您来也不见丫鬟通报一声,我没出去迎接,实在是我的不是。前日姑母回京,我就没去,今日又没做好,日后我家那位回来,可有得说我了。”
贾敏笑着打趣道:“你呀,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我听说你最近病着,还病得不轻,特意过来看看。不想你们正忙着,倒是我们叨扰了。”
王熙凤连忙说道:“姑母这是哪里的话,您能来看我,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跟吃了蜜似的。” 说话间,她热情地招呼贾敏、黛玉往东头坐下,又吩咐丰儿去倒新茶来。
寒暄过后,贾敏问道:“你这正病着,在屋子里弄这些做什么?看着也累人,可别一不小心又加重了病情。”
王熙凤温和地回道:“我这是挑点用得着的小东西,还有四季的衣物,预备着叫人给琏二送去。姑母放心,累不着我,我也就是坐着,动动嘴皮子,哪里会累着呢。”
贾敏听了,目光落在桌上的小瓶子上,里面装的都是些治创伤、风寒、养神的药。她又看了看挑选的衣服,王熙凤留意到贾敏的目光,便让平儿拿一两件给贾敏看,说道:“姑母,您帮忙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贾敏推辞道:“都挺好的,你是个细心贴心的人,哪有不合琏儿心意的。” 嘴上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从平儿手里接过一件大氅,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件大氅是新制的,她摸了摸料子,夸赞道:“还是琏儿有福,别人可未必有你这般心细。”
看着手里这件大氅,贾敏又瞄了眼箱子里的其他衣物,笑着问王熙凤:“怎么,琏儿还是不喜欢穿鲜亮色的衣服?”
王熙凤一听,就差拍手了,总算遇到可以吐槽的人了:“可不是嘛,姑母。今日您在这儿,我才敢说一说。您是没瞧见他那一屋子的衣物,架子上、柜子里、箱子里,不论四季、不论用途,都是一水的黑玄绛,看着都让人眼晕。我想为他置办一两件鲜亮的衣服,想着衣服做好了,他总得试试吧,可他就瞧上那么一两眼,就搁到一旁染尘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料子。”
王熙凤与贾敏的这番聊天,倒是让黛玉注意到了这个以前从未留心的细节。
贾敏接过话茬,深有同感地说:“这话在理,琏儿小时候就爱穿这些颜色。回想起来,他爱穿玄绛色,大概是从七八岁开始的。那时候就算是年节下饮酒,他也是一袭玄色。为了这事,母亲还骂过他,说不喜庆,大哥私下也管教过,可总也没改过来,越往大越不成了。说起来,他那时脸庞还稚嫩,穿上一身黑,看着比同龄人都老成些。
我记得你父亲刚入京,带你过府拜会母亲的时候,你爱穿大红,他爱穿大黑,站在一起,倒也是我们眼中的一对璧人。”
“哪有,姑母就会笑话我。我那时哪懂什么呀,就是和他瞎闹罢了。老太太叫同辈的孩子们一处玩,就他独个儿坐着,比珠大哥还安静,其实呢?我们都被他给骗了。” 王熙凤也跟着贾敏回忆起往昔来,说起来心里还是暖的。
“这话不假,琏儿在府里看着还挺文静,可等出了府门,就没有一天是干干净净回来的,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他才爱穿黑呢,免得被大哥教训。” 贾敏笑着说道。
一旁的黛玉,好奇心顿起,问道:“母亲,琏二哥真是因为这个才喜欢黑色的吗?”
“哪有,不过是说笑罢了。不过…… 不过你琏二哥那时候可是个美公子,在外头和陈二、蒙小七混久了,和牛家、侯家的小子们时有摩擦,再往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贾敏原本笑着回答,可话说了一两句,笑容渐渐消失,眼中满是追忆之色,语速也慢了许多。
贾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事,还是当作没有发生过为好,即便王熙凤,也未必知晓内情。她转而问起贾琏的那对儿女,说是想要见见。
王熙凤一听,立刻让小丫鬟叫奶娘们把孩子们带来。
不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被抱了进来,可爱极了,脸蛋粉嫩粉嫩的。贾琏的大女儿秋璇快一岁半了,比起弟弟来,模样更加明艳动人,被贾敏抱在怀里也格外乖巧;弟弟则调皮一些,还有些认生。
贾敏先后抱过贾琏的女儿和儿子,从怀中掏出两块早先在江南就预备好的金玉锁,这锁可是请了苏州宝寺的大师祈过福的。
她一边逗着两个孩子,一边同王熙凤说话,问起生病的缘由。
王熙凤只说是操办蓉哥儿媳妇丧事时不小心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快好了,让贾敏不必担心。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贾敏和黛玉就在王熙凤处用完饭,随后贾敏送女儿回了屋子,又辞别贾母,这才返回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