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八年四月初九,哈喇河畔,贾琏穿着甲胄在炉边看着军报,远处还传来阵阵炮声,那是攻打刺榆坨堡的炮火,今天是第四天了。
但贾琏手上的是南线偏军戚建辉部传来的战报。三月二十七日,蓟辽军在沙河堡附近同后金军爆发了遭遇战,整场战斗分作两部分,一是在对沙河堡形成包围的过程中后金军放弃了鞍山驿的防线,其部后撤沙河堡,戚建辉指挥所部配合从甘泉堡尾随的蓟辽军对其形成了前后夹击,斩首七百,俘一千八百人;二是在歼灭鞍山驿后金军时,沙河堡守将率军出城与围困沙河堡的蓟辽军激战,突破防线,接应走了部分溃散的鞍山部后金军,其人数约有一千余众。
另外辽阳州后金大将苏克脱派了四千援兵驻防首山堡,与沙河堡遥相呼应,目前沙河堡守军达到五千余众,几次试探性的接触战,戚建辉认为后金军作战的积极性很高,预备放缓对沙河堡的围困。
贾琏对于这封战报没有什么意见,里头只能看出苏克脱不愿意放弃辽阳州的外围据点,但相应地,首山堡驻防四千,也就是说苏克脱在辽阳州还有三万六千本部军队,这个苏完·瓜尔佳氏有得打了。
除南线战报外,贾琏再次捡起姑姑贾敏寄来的信,信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黛玉的事情,讲了姑父的考量,还说已经将林妹妹接回林府去了。
但姑姑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看了几次了,还没有回信。贾母的心思,做女儿的心里还是清楚的,若是平常,黛玉嫁给一个富贵闲人,贾敏也不介意。
可把女儿久留娘家,导致女儿嫁给皇子,那就有得考量了,牵涉进皇家的锅里去,林如海和贾敏都不愿意,所以贾敏写信也是告诉贾琏,林家和贾府的关系还是好的,只是做父母还是要防范的,不要因为黛玉损了两家的关系。
贾琏感情毫无波动,倒是林如海的说辞很有趣,他在想是谁说给林如海听的。
这个人一定很有趣。
正想着,洪暄进来了,“将军,帅帐那边敲鼓了。”
“知道了。”贾琏收敛神思,略做收拾就往大营帅帐去。
陈瑞文是个高壮汉子,国字脸,臂展超过常人,陈维尹面容酷肖其父,只是个子比不上。
等贾琏进入帅帐中时,里头已经聚拢了一批人,陈瑞文父子,锦州军节度萧奕以及他的儿子萧愈,蓟辽左镇统制杨璜,蓟辽总督府佥事参军彭俭,左都中郎将徐晦。
另外还有一两个总督府下面的参将,都很年轻。
帅帐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是辽东地貌,从临海的梁房口到松花江以北的绥化、嫩江等地,唯一的问题是,沙盘过黄龙府之后,就变得简略起来。当然,不是说蓟辽总督府的情报工作不到位,只是比较而言。
陈维尹和萧愈看到贾琏进来,都笑着看向贾琏。贾琏在向陈维文施礼后,问及召集诸将的用意。
陈瑞文说今日不议其它,只是讲讲眼下的情形。九边和步军营的部队还未到,我军已经行至辽中地区,正是决断之时,后金军情况有变,本部内部诸将对于下一步行动意见不一。我便想着召集众人,在帐中公议,淮之,你以为如何?
淮之是贾琏的字,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叫,相近的都以兄弟相称,相远的都不知道贾琏的字。
贾琏听陈瑞文如此称呼,便称赞他的意见,站到徐晦身后,静待下文。
在贾琏之后来的是侯景熙,他在进帐后先向陈维文见礼,后退到贾琏身边。
陈瑞文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看向彭俭。彭俭会意,站了出来,“本部诸将的分歧在于是否按照原定方针继续北上。
根据哨骑的回报以及我们之前的情报收集,可以确定,后金加强了开城、平安堡、新民州一带的城防,并进行了就地征兵,预计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余众。如果按照原定计划进攻,很可能久攻不下,导致局面陷入僵持。”
徐晦反问道,“你们的言下之意是你们想要改计划,那你们的方略呢?”
彭俭看徐晦出言,便说,“我们没有改计划的意思,只是认为需要根据新的情况对部署做出调整。安如器,你将本部的调整讲给诸将听听。”
“是。”两名蓟辽总督府的参将中一个闻言出列,很年轻。
站在对面的侯景熙知道这个人,是蓟辽军镇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祖父两代都是蓟辽中阶武官,家学渊源。
安如器在出列后,从旁拿起指挥棒,对着沙盘讲解起情况,“在后金加强了新民州防务的情况下,想要攻取它,我们至少需要用六万以上的兵力,而从新民州到唐马寨一线面临后金从盛京、辽阳州两个地区的侵扰,为了保障漫长的补给线安全,同样需要大量兵力。
如果久攻新民州不下,我们就极有可能在新民州下遭到后金军从盛京方向发起的两面夹击,形成溃败。
我们认为应当先行解决补给线过于漫长的问题,再行讨论攻取新民州的计划。”
徐晦看了沙盘所涉之地,沉思过后问,“你们准备怎么解决?”
“我们认为应当解决先行攻取辽阳州,收缩补给线防御范围,将战线推至烂泥铺、十里河一线。这样可以在保持从南线对盛京的攻击态势的情形下,压缩后金军在新民州同南线部队之间的活动空间,有效防止后金部队的穿插绕后。”
侯景熙听了,心里骂道,“你这还叫不改战前部署,那要按你们的意思,得改成什么样才叫改呀?”
侯景熙的领兵行军本事都是学自其父亲侯孝康,他还是清楚为什么会有补给线这么漫长的战前部署的。
一句话,辽阳州城高墙厚,其部训练有素、作战勇猛,是后金第一强军,而且自开国以来特别是嘉祥二十二年后,后金围绕辽阳城修建了成体系的堡垒群。在防御体系完善的情况下硬啃,那就是拿人命填,要这样还不如把二三线部队拿出来填线呢。
可这样就回到了嘉祥二十二年的问题了,需要大量填线兵和蚁附的炮灰,军队规模就会扩大,对军费开支、后勤运输带来的压力先不谈,这些训练不足的部队拿到前线,稍有不慎就一个带跑一大群,最后演变成溃败。
嘉祥二十二年战败的起因就是在长期围困以及残酷的攻城战之后,从山东调来的泰安军在进攻烟狼寨的过程中,受到后金军的反冲锋,士卒溃散,向后撤的过程中同部署在中间作为进攻主力的京营部队混杂,扰乱了京营的进攻态势,让当时的步军统领没能及时调整部队就遭受后金军的猛冲,一溃再溃。而从黄泥洼堡绕后的后金军在唐马寨侧翼出现,于是出现了大溃败,功败垂成。
这次的战前部署抛开之前在朝堂上讲的不谈,军队内部是很清楚,计划的关键在于什么的,就是绕开辽阳州的硬骨头从侧面进攻盛京,其它理由都是锦上添花。新民州就是后金再加固,一两年能比得了修了二三十年的辽阳州防线吗?
无非是这帮家伙看到依托河运绕开辽阳州正面防御后,看到了辽阳州后背的柔软,想从刺榆坨、王家屯方向发起进攻,攻占盛京同辽阳州之间的烂泥铺、十里河,再由北向南攻打辽阳州。
侯景熙看看沙盘就知道这帮家伙没放完的屁是什么。
不出所料,安如器随后就介绍起了攻取辽阳州的计划,和侯景熙猜的没有多大出入。
徐晦听完很难反对,这个理由是成立的,而且在依托河运改换进攻方向的情况下,辽阳州正面的防御工事可以用形同虚设来形容,于是将目光看向陈瑞文。
陈瑞文感受到徐晦的目光,问起贾琏,战前部署是两系勋贵商量的结果,河运是江南系运作的结果,现在要改,枢密院同意了还不够,“淮之,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贾琏只得站了出来,“大帅,安参将讲的很好了。”
听到开头的陈维尹紧张起来,果然贾琏没辜负他的心意,紧接着就说,“但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
陈瑞文点了点头,准许了他的请求。
贾琏转而面向蓟辽总督府的两个参将,“第一个问题,我想问安参将,我们此战的目标是什么?”
安如器有些没听懂贾琏的意思,目标?不是显而易见、众所周知吗?他只当贾琏要故作玄虚,直接答道,“自然是消灭后金,攻取其国。”
“错!”贾琏眼神犀利,“那只是讲给天下百姓听的,讲给那些不懂朝政和国防的人听的,为的是同百姓讲明这是一场义战,不是君王和武臣们为了一己私利的穷兵黩武。
我们讲后金是为了勾起天下人对后金曾经屠戮天下的仇恨,从心里赞同战争发动,要的是上下同欲。
消灭后金从不是我们的目的,或者说消灭后金只是我们目的一部分。”
这话让所有人都被贾琏的话所吸引,安如器被搞的错愕不已,有些气恼,这话就是在说他是不懂国防、不读兵书的臭丘八咯?
“那贾将军口中的目的是什么,不如讲给我们听听,好让我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国防?”
“不敢,”贾琏嘴上谦逊,但拿起指挥棒来开始照着沙盘讲解起这场战事的目标,“本次辽东之战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彻底消灭关外东北地区的边患,实现在本朝对这一地区的彻底掌握,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
“贾将军,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有什么好讲的。”安如器对贾琏的话不屑一顾。
“安参将的东北就只是简单的后金对吗?”贾琏反击一语,“在我看来东北的复杂情况在于,这是一个华夏文明所笼罩而中原王朝不曾长期占据的领土。汉、唐两代的都护府都不曾长期维持其统治,唐亡后中原对辽东控制力最强的时期是前明的洪武帝到永乐帝统治时期,英宗、景宗之后走向势弱。
这一地区除了中原的力量,还在于东北游牧部落的分散,蒙古部落的频繁侵犯,后金女真崛起后更是塑造了一个地区性的强权。
就现在而言,辽东有我们、后金、蒙古三个势力,蒙古又分为亲中原王朝的漠南三部、亲后金的科尔沁诸部、妄图中立而谋求利益的乌珠穆沁等部。
我们通过战争消灭后金只是手段,为的是彻底控制这一地区。
而控制这一地区是需要长时间的人口流入、文化改造、地方政权建设。
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地区安全的基础上的,本朝不可能在没有战事爆发的情况下,在东北维持一支规模庞大、长时间处于战备状态的军队。
在消灭后金后,我们一是需要在三到五年内完成对东北的治安战,消灭后金的残余势力以及控制其余游牧部落;二是杜绝蒙古诸部对辽东的袭扰和入侵。
以上两个条件决定了我们不能先行消灭辽阳州的后金军。”
贾琏的话,在帐内久久回荡,众人都看着沙盘心内沉思。
安如器被贾琏的话所撕裂了过往的认知,他心里有些赞同,但不能在此服输,而且贾琏的理由还不够充分。
“贾将军能否细讲一下先行攻打辽阳州对控制辽东的影响?”
“安将军认为后金同蒙古诸部的区别在于哪里?”贾琏随即问道。
“部落不同?后金是女真,蒙古是蒙古。”安如器试探地说。
“当然可以这样简单划分,但在我看来,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学习、融合华夏文明的程度。”贾琏的话是他沉思已久的结果,“蒙古人沉迷于成吉思汗的时代,对于天下其它民族抱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或者说他们受苦于现实的衰落,但又不愿意正视现实,诸部对于所谓黄金血脉的强调和标榜,其实是最好的体现。
所以他们一方面痛恨元世宗忽必烈,一方面又怀念所谓的四等人时代。
他们缺乏的东西很多,但拥有的很少。他们缺盐、缺粮、缺铁器,但不缺乏暴力,他们只能破坏,却不能建立秩序、从事生产。
当然,我指的是入主中原所需要的华夏秩序。
女真在这一方面身段比蒙古人更为柔和,女真所宣称的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家反明,认为是他们的武力征服了中原,把当年的大肆屠杀当做武功夺取天下的结果。
他们一方面认为多尔衮是逆臣,一方面却又遵循多尔衮的理念,将天命解释为暴力和武力,在这上面好像蒙古和女真是一样的,但这不是事实。
这个讲法不是讲给天下人听的,而是讲给他们内部人听的、是讲给女真人听的,他们讲给天下人是另一套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