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63年1月3日
台“情报局”香港站
“组长,去哪儿?”一上车司机便问道。
“站长在哪儿?”莫之英反问道。
“站长知道您越境回来,就一直在站里等你的消息。”
“那直接回站里,先洗个澡,然后见站长。”
莫之英望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田之雄:“阿雄,丁站长是我的顶头上司,少将军衔,老资格了,以前是郑先生的副手。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田之雄叹了口气:“英哥,从今往后可就靠你了。”
莫之英两天之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惊险刺激,虽然没能完成与内线接头的任务,却因为自己的警觉和随机应变,保护了内线的安全。不仅成功脱离险境,还策反了共党的情报官员,虽然阿雄是他的生死兄弟,这让他多少有些心生愧疚,但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大功一件,尤其是当下急需向“九全大会”献礼的关键时刻。这不仅会让他在情报局的档案里青史留名,更会让香港站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自从1955年4月“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发生后,中共公布了切实掌握的有关台湾情报机构一手策划及实施了这一惊天阴谋的证据,台湾国民党当局饱受国际舆论谴责。在巨大的压力下,港英当局对情报局在香港的活动进行了一些限制,香港站受到很大削弱,据点被查抄,相关人员被遣返。局里花了很大气力才重新让香港站恢复到目前的规模。
这两年情报局以香港为跳板,屡屡向大陆派出的特工一入境便落网,甚至叛变被逆用,从事骚扰活动的武装特务也基本以失败告终。总部一直怀疑香港站、澳门站被共党渗透,可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香港站也屡次更换站长,还是没有拿得出手的漂亮成绩,这下可中了头彩了。
莫之英想到这儿,不觉心中大快,多日来的紧张、担心、忧虑、劳累一扫而空,只希望赶快见到站长,向他报告这一喜讯。他也深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兄弟阿雄,要是没有他关键时刻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果断出手相救,他莫之英现在可就要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吃牢饭了!不管是与阿雄自幼结下的深厚情谊,还是感激他昨日的救命之恩,莫之英都暗下决心,下半辈子都要与阿雄同生死共患难。
轿车开到一处半山的住宅区,简短地鸣了两声笛,黑色的大铁门徐徐打开,车进入院内。这是一幢三层的红砖独立小楼,除了院门口亮着盏昏黄的灯,楼上楼下黢黑一片。
莫之英带着田之雄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开了灯说:“阿雄,你先洗个澡,安心休息一下,一会儿有人送吃的来。我先去见站长。”说罢便离开房间,匆匆上了楼。
田之雄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陈设很简单,像是个单身宿舍,却有一间带浴室的卫生间。他脱掉满是泥水的衣服,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却没有一滴水,只在浴室一角放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水桶,他很诧异:为什么有现成的浴缸却用不了?他只好将就着用两桶水冲了个凉。
刚刚过去的一天,让他的生活和工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温暖的小家庭、亲密无间的同志、紧张的工作瞬间离他远去;而曾经生死相搏的对手却可能成为今后的同事,即将面临的审查、充满未知的前景、生死未卜的考验、孤立无援的境遇,都让他脑子极度亢奋。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原来的单位就会有一份红头文件签发下来,他将被作为可耻的叛徒钉在耻辱柱上,记录在档案里。想到这里,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冲完凉,脑子里乱哄哄的,丝毫感觉不到惬意。他揩干身体,走出卫生间,看见床上已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桌上摆好了一杯牛奶和两块三明治。无法抑制的思绪让他没有胃口,便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想借清凉的夜风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
一打开门,却见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靠在走廊边。那人冲他一点头,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田先生,不好意思,香港每四天才供应一次自来水,每次四个小时,那两桶水还是弟兄们上街上水喉接回来的。哦,宵夜放在您桌上了。”田之雄明白,从进入这所房子开始,他就没有行动自由了,只是微笑地问了句:“兄弟,有烟吗?”那人掏出烟,递给田之雄一支,给他点上,顺手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挺呛,像是外国牌子,两人静静地抽着烟,谁也没有说话。
四周黑黢黢的,从走廊远眺,能隐约看到港岛上空璀璨的灯火,刚过新年,远处偶尔爆出几朵节日的烟花,瞬间照亮夜空,但又很快陷入沉寂。
紧张、劳累、疲惫让田之雄昏昏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近中午了,睁眼一看,莫之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看得出他一夜未眠,应该与站长谈了大半夜吧。
莫之英见他醒了,掐了烟,笑着说:“阿雄,你还真是不改少年天性,天塌下来都能睡得香甜。”
“你没睡吗?”
“起来吧,以后有的是睡觉时间,你的事我都跟站长汇报了,站长高兴坏了,一会儿给你接风洗尘。”
洗漱停当,莫之英领着田之雄上到三楼的一个套间,看得出这是个办公兼会客的地方。里屋的门开着,一眼望去除了办公桌椅和沙发外,格外显眼的是办公桌后一副漂亮的隶书,上面“凝聚意志”四个大字。外屋则临时摆好了一桌酒席,摆了四副碗筷。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橐橐”的脚步,莫、田二人急忙起身肃立。一个结实健壮、理着平头的中年男子在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陪伴下大步走进来,不等莫之英介绍,那中年人便一把握住田之雄的手,有力地甩着:
“你就是田之雄田先生吧,哦应该称你同志啦,我姓丁。”
田之雄忙回答:“丁站长,久仰您的大名,我是田之雄。”
丁站长爽朗地说:“欢迎你脱离共区,投奔自由!”
丁站长请二人入席,接着说:“我昨晚听莫组长说了,你们机智勇敢,克服重重困难,顺利抵港,可喜可贺啊!今天特意为你们接风洗尘。”顺便一指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这是本站的联络官,你的本家,你刚来,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就找他。”
长相文静的田联络官一躬身:“欢迎田先生,在下田佩瑜,还望田先生今后多提携指教。”
田之雄忙站起:“不敢不敢,幸会,田先生。”
田佩瑜替三人斟上酒后,坐到下首的座位上。丁站长举起酒杯:“今天我太高兴了,咱们先干三杯。这第一杯酒,我们一起敬田同志,祝贺他毅然与共党决裂,弃暗投明,脱离苦海!”
“这第二杯酒,敬田、莫二同志英勇机智,完成壮举,顺利返港。”
“这第三杯酒,祝贺咱们香港站旗开得胜,为年底的“九全大会”献上了厚礼!”
三杯落肚,莫之英站起身:“我没有完成好接头和爆破的任务,应当自请处分。这次有幸返回,一来仰仗长官运筹帷幄,周全维护;二来幸得阿雄兄弟出手相救。阿雄,来,我们一起敬站长。”
丁站长哈哈大笑:“莫组长,过谦了。由于你的机智,保护了我们的内线没有暴露,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更何况,你还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同田同志一道摆脱众多敌人的追击,安全返回,的确是壮举啊!至于爆破任务,那本来就是为了掩护你的任务而吸引敌人注意力的。再说了,凭几颗定时炸弹就能动摇共党的统治根基?岂非笑话!”
田之雄举着酒杯站起身,诚恳地说:“站长、田联络官、英哥,之雄不才,蒙长官盛情款待,多谢了!”说罢一饮而尽。接着又面带嘁容说道:“我出手搭救莫组长,完全是我们兄弟自幼结下的深厚情谊,是分内之举,与政治无关,不敢冒功;我虽然安全出境,可老婆和未满周岁的幼子却仍留在那边,他们必定会受我牵累而吃苦,我心绪难安哪!”
丁站长正色道:“之雄兄弟,刚才我已将你毅然回归的义举电告总部,估计很快总部就会有嘉奖回电。在此反攻大陆如火如荼的历史关头,你的壮举想必会在国府引起轰动的。昨晚,莫组长把你们幼年的情况和你后来的工作情况都如实向我说了,以你精明强干的能力和长期在共党情报保卫机构工作的丰富经历,一定会前程似锦,对我们助力良多的。至于你的家人,请你放心,等风头稍过,我们组织上会想尽办法把他们接应出来,让你们在香港团聚。”
田之雄忙又端酒相谢:“那就拜托组织了。”心里却在琢磨着丁站长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丁站长的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诚意满满,可实际上很有分寸:第一、与内线没能接上头,他实际上颇为失望,这次任务是在总部备了案的,没完成不但对上无法交差,还会影响今后与内线的再次联系;第二、他压根没提今后对田之雄的安排和使用,这也许是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要等总部的回电才能表态;第三、“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还能“摆脱众多敌人的追击安全返回”,他不仅对田之雄的举动有所怀疑,甚至对莫之英都心存疑虑。这个丁站长外表爽朗,内心缜密,万不可小觑!
丁站长仿佛看出了田之雄思虑重重,满怀感叹地说:“本人丁守拙,原本出身行伍,早年毕业于黄埔。哦,我们这一期最有名的同学就是共产党的林彪了。大陆沦陷后,我历经艰辛到了香港,蒙已故郑介民郑先生拔擢当了他的副手,现在忝列香港站负责。我们都老了,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反攻大业要靠你们。”又语气亲切地对田之雄说:“这几天,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就不要随便出门了。休息好了,顺便写份你的工作经历,再顺便写写你对共党情报机构了解的情况,写好了直接交给我。你也要有个准备,可能过不了几天,总部叶局长会亲自召见你,当面给你嘉奖。现在,经国先生统管情治部门,他一定会亲自接见你,那可是莫大的荣光啊!”
田之雄起立正肃然朗声答道:“谢丁长官栽培,田某定追随到底,万死不辞!”
丁守拙又对莫之英和田佩瑜嘱咐道:“共党在香港根基深厚,活动猖獗,要保证田同志的安全,照顾好他的生活起居。”
莫之英、田佩瑜起立齐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