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郑知南似乎笑了笑,他说:
“我今天重新认识了你,沈藏拙”。
郑知南轻轻蹙起了眉心,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翻阅话本子的时候,曾经对我的评语:
“要么是一个浪费米饭,彻头彻尾废物柴,要么是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天才。”
我强作镇定,一瞬不瞬盯他的眼睛——
“郑知南,我听说过你,知道你一些往事,我求你帮我”。
“郑知南,我请求你,教我念书,授我武艺,抚养我长大,待我羽翼丰满那日,夺回属于我的万贯家财,我,以一半家产,酬君今日之恩,可好?”
……。
慢慢的,接触的时间越久,我渐渐发现,郑知南属于那种不肯吃亏的性情,譬如,他就从来不肯做赔本买卖。
但我是个例外。
他说自己迷迷糊糊就上了我的套,某天半夜醒来,忽然从床上蹦起:“不是,我有病吧”。
怎么就被一个身无长物,病病歪歪死丫头忽悠了。
“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可不管怎么说,从元宵节那日起,城南的破落户郑家,多了个双手叉腰,能吃能喝,哭得震天响的小丫头,巨贾沈家少了位倒反天罡,被算命骗子断定活不过7岁的千金女。
……。
而——
沈平安鸠占鹊巢,已经定居。
当晚,我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再无睡意:
我梦见娘,疯疯癫癫的,她哭肿了一双眼睛,追在别人家小孩屁股后面喊:
“女儿,别走……”。
我顿时觉得胸闷气短,一口气喘不上来,长夜里,我把自己的头埋在胸前,低声啜泣,抽抽搭搭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似乎格外刺耳。
于是,郑知南也睡不着了,他拉着我到屋顶上看星星。
14岁的郑知南背着7岁的我,小心翼翼爬上屋顶,然后把我放在一旁,他长手长脚地躺在屋顶上,他说是看星星,其实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两只夜猫子,在屋顶上晒月亮,晒得四肢僵硬,后半夜里,我和郑知南明显没什么睡意,他干脆跑进厨房里,整出两盘瓜子,一壶茶,接着,在院子支起来一桌两椅。
他拍拍桌面,示意我坐下:
“说说吧,沈藏拙,你到底遇到什么事,能把你这江南一恶,逼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我慢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郑知南,你知道什么叫吃绝户吗?”
——这是一段极其漫长,极其无聊的家族恩怨。
我们沈家,在江南一带,是名的商贾之家,不说富可敌国,却也称得上一句腰缠万贯,我是含着金汤勺出生,躺在钱窝窝里长大。
在沈家还没发迹时,爹爹年少气盛,也曾念过几年书,怀揣着雄心壮志参加科举。
可惜屡屡出师未捷身先死,倒不是遭人陷害啥的,纯粹是因为我爹太菜了,连个秀才都没能考中。
但爹爹偏偏长了一副好皮囊,若我爹当初能中举,绝对是被榜下捉婿”第一人。
那时候呀,我娘也是明艳得不可方物一美人。
他们俩在温温柔柔的江南水乡,一眼误终身。
于是,我娘带着丰厚的嫁妆,轰轰烈烈地下嫁给我爹。
爹娶了妻子后,终于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彻底断了考科举的心思,于是开始从商。
夫妻二人白手起家。
我一直觉得爹爹用白手起家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创业之路,有些无耻,因为他纯粹是空手套白狼,套住了我娘这么一位恋爱脑,于是夫妻俩用10年时间让江南大半生意,姓了沈。
不夸张的讲——我是我爹娘爱情的硕果,所以前面那五年,哪怕我要天上的星辰月亮,他们也会想办法造登天梯,给我摘下来当玩具。
那时候的我洋洋得意,浑浑噩噩,真是轻狂地没边。
……。
我5岁那年,就在出事的前几天。
——那几天我频繁梦见爹爹。
梦里,爹爹个子高高瘦瘦,衣服带有淡淡的香味,我似乎生病了,他整夜整夜不睡照顾我。
听娘说——其实爹爹以前爱留胡须,晨起,我娘用大梳子梳头发,我爹用小梳子理胡须。
后来就不敢留了,因为差点被我揪秃了下巴。
——梦里的画面,一下子又跳到更早以前,他刚刚忙完生意,回到家就变成我的坐骑。
2岁的我得意洋洋,骑在他背上:
“驾”。
——再一跳,又到了娘撸起袖子准备揍我时,爹得笑眯眯的挡在娘跟前。
冲嬷嬷使眼色,让她赶紧把我救走。
我堪堪又避过了一顿打,噢耶。
……。
而我们一家人命运的转折篇——是在一个貌似寻常的午后。
那个下午,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没完没了的知了声,吵得人头昏脑涨。
我打着瞌睡,一头从木马上栽下去,我疼的龇牙咧嘴,嬷嬷赶紧抱着我去找娘。
娘从丫鬟手里接过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忽然发现,娘的眼眶红红的,似是刚哭过,印象里,娘一直如铁娘子一般,一向都只有她揍哭我的份。
我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
忽然想起,其实从一个月前开始,就有些征兆。
譬如:
我娘一向睡眠质量极好,偏偏从那天开始,几乎整夜都阖不了眼,一碗碗黑漆漆的安神药灌下去,勉强睡了三两个时辰。
一到后半夜,娘就从床上爬起来,一动不动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那段时间,爹爹出了远门,我听那群丫鬟们说,爹爹接到一单大生意,怕是得好长时间不在家。
——原来爹爹一直打算拓展沿海生意。
……。
这一晚,我和娘好不容易睡得沉沉的,可半夜迷迷糊糊就听到,娘大喊:
“博远,博远”。
博远是我爹的名字,原来方才,娘被噩梦魇住,惊惧地大声喊着我爹的名字。
我赶忙推醒她。
“娘”。
“怕”
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娘大汗淋漓,吓得脸色发白。
她说:
刚刚梦见我爹大喊“救命”,梦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看不到,拼命喊,可爹爹没有回她,只是耳边不停传来爹爹大喊救命的声音。
那个晚上,我们茫然无措,再没有了睡意。
第二天跟我爹出门的德叔回来了,带来一个噩耗。
“老爷掉进海里了”。
原来,那笔生意约好的见面地点是海上,我爹兴致昂扬乘船出海,果然满载而归,但,回来的途中,遇到一伙穷凶极恶的海盗。
大部分伙计都遇难了——我爹坠海,下落不明。
……。
娘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当着我的面哭出声,娘和爹爹做了半辈子生意,她清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先要死死瞒住这个消息。
我娘很清楚,一旦沈父意外身亡,沈老爷没有儿子,家里如果只剩下孤女、寡母,落到这个世道——就是一块肥肉。
谁都想咬两口。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变成铺天盖地的流言。
那段时间——天天有陌生人上门,打着关心的幌子,问候我爹的情况。
娘强撑着精神应付那群人,强硬拒绝了大伯父带着沈平安上门造访的请求。
——偷偷派出大量家丁,乔庄到我爹出事的地点,明察暗访
一向温柔的娘,忽然变成一只獠牙锋利的母狮子。
娘说:
“不管世道如何,一定会护好我”。
她强撑着写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给母家兄长的求助信。
另一份是寄飞黄腾达的手帕交。
那时候,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哪怕守不住沈家,只要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嫁妆,就能替我安排好后半生。
她并非什么柔弱女子,她和我爹打拼多年,她有娘家可依靠,有人脉可利用——
只是信刚要寄出去。
德叔忽然跌跌撞撞从门口跑来:
“夫人大喜、老爷、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