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和郑知南的相遇,不过是一场老掉牙的“英雄救美”套路。
诚然,14岁的郑知南,算哪门子英雄?一个背后偷袭的,险些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莽夫。
诚然,7岁的沈藏拙,算哪门子美人?一口烂牙、头发枯黄没几根毛,病歪歪瘦瘦地像只小猫。
但唯有一点相同:我和他都在两年前,在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里,从云端滚落尘埃,一个摔得鼻青脸肿,一个摔得粉身碎骨。
我们境遇不一,却同病相怜。
哪怕很多年过去,我依旧能够清晰的记得,那个夜晚,关于我和他的种种细节,甚至,我曾做过一个无聊至极的假设。
譬如,在这一晚,我没有遇见郑知南。
或许,我会年少早夭。
或许,我会白璧蒙尘,忍辱偷生,被拐子卖了,在某一条花街柳巷,做起了皮肉营生。
或许,我会时不时挨两个窝心脚,最后被人用一卷铺盖将我草草掩埋。
不会有谁知道。
我沈藏拙,7岁以前,是江南巨贾沈家的大小姐,戴金簪,枕高粱,卧软床,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
而我堂兄沈平安,10岁以前,是个光着屁股在乡下玩泥巴,满口脏话的放牛娃。
他会鸠占鹊巢,腰缠万贯,娇妻美妾,父慈子孝,儿孙满堂。
瞧瞧,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可就在这一夜,我偏偏遇到了郑知南。
——他在世俗泥潭中滚了几个圈儿,明明被磋磨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却还装得云淡风轻。
他的眉目清清冷冷,双手抱胸,瞅着我时嘴角还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认识一下,郑知南,你就是江南那个传说”?
我想,如果我当年我5岁,大概率会一脸傲娇,接着从嘴里云淡风轻蹦出一个字:“滚”。
可我已经7岁了,我仅用了两年时间,迅速学会了逃命,吵架,以及……
看人脸色过日子。
所以,我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行了个并不标准的淑女礼,道:
“认识一下,沈藏拙,我就是那个传说”。
郑知南说——我和他很有缘,我一出现就克他。
那晚,明明郑知南在花楼吃酒,醉醺醺地从楼里出来。
不早不晚,这时候偏偏遇见一个昔日同窗,那小同窗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你,你,居然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有辱斯文,不知羞耻”。
如果是12岁以前的郑知南,他连一个白眼都不屑给到他,好笑的是,14岁的郑知南,还是不屑给他一个白眼。
而是一头栽倒他身上,“哇”地一声,故意吐得天昏地暗。
那位小同窗气得嘴角都歪了,甩着袖子抬脚就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郑知南明显是故意为之,偏偏这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没离开,反倒把自己吐得清醒起来,恰好在这时,他瞅见远处有个人,这个人长了一脸麻子,他鬼鬼祟祟往巷子里走。
他腰间夹着个小孩,这小孩细弱的哭声,像猫一样。
郑知南晕晕乎乎,鬼使神差地,抄起一根棍子就跟着男人走进了暗巷。
他仗着自己学过点拳脚,悄悄从背后偷袭,狠狠给了他一闷棍,男人砰地一声倒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满脸防备、满身戾气,却瘦如弱鸡。
接着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他说:“跑”
那一晚,我们撒丫子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夺命狂奔,朝着有光的地方。
郑知南说,前面就是集市最热闹的地方,那里是花楼,多的是富贵人家,在那里醉生梦死。
只要我们跑到人多的地方,就安全了。
身后,是那个麻子脸被激发了凶性般,扑过来。
原来郑知南那一棍没把麻子脸彻底敲晕,我们刚跑出一段路,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万幸,郑知南很熟悉这条巷子,他清楚哪里是近路,哪里是死胡同。
我脑子一半是浆糊,一半是理智,像一只风筝被他遥遥一线牵着,终于来到了那一片光亮之之处。
我们气喘吁吁停在花楼门口。
郑知南嗷嗷地喊:
“抓拍花子的,抓拍花子的,快”。
他抬手一指,那麻子脸一见人多就赶紧溜走了。
也难怪他觉得我克他,他好好吃着花酒,好好救了个小丫头,结果反倒被我死死赖上。
当时,少年人的手紧紧抓着我,我抬起头,看见14岁的郑知南,额上全是汗,我眼睛全是雾气,看不清他的相貌,唯独能清楚的瞧见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哭。
明明,我被沈平安折磨了整整2年没哭
明明,娘被人气病,幽禁后宅我没哭。
明明,我家被吃了绝户我还是没哭。
可我才刚刚知道郑知南的名字,刚刚看清了这个14岁少年的脸,刚刚才算正式认识他。
我却忽然鼻头一酸,眼睛胀的厉害,胸口涌出了无限委屈。
“哇”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箍住他的腿嗷嗷的哭。
“不是,大姐,你这算碰瓷吗?”
郑知南再次翻出标志性白眼:
“我们好像才刚认识”。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我不知道抱着他的腿哭了多久。
他一直甩不开我,我就像一块牛皮糖,死死黏住他,无奈,他只好先将我带回家再说。
到家后,郑知南打了盆热水,拧干毛巾,一点一点,把我哭花了的脸擦干净。
他觉得我比想象中还要瘦巴巴,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但眼神清朗,一派温和,让我放下满心戒备。
“沈藏拙,你比我想象中还能哭,哭够了就睡觉,明天送你回家”。
“不,不回家。”
我瞅了瞅他的家。
算不上家徒四壁,但不够富裕,家庭人口也简单,却比我沈家那虎狼窝好太多。
于是,灵机一动,鬼迷心窍,打定主意地要赖上他。
我也不知道,当年,那个7岁的我,怎么就义无反顾选择相信他。
我想。
——简简单单装可怜,不一定有效,这世上可怜之人太多,若只依赖别人的同情心,大多是走不长远的。
于是,我告诉郑知南,自己要和他谈一笔交易。
“郑知南,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会遇到那拐子吗?“”
“今晚,是那过继的堂兄沈平安,为了吃绝户,故意把我卖给拍花子的,若你现在将我送回沈家,我没有力量,去对抗沈平安和伯父那一家人”
“若他们打定主意要我的性命,明刀暗箭,有的是机会”。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娘护不住我,我才7岁,但,也许活不到长大了”。
我从前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是天之骄子,可突然,这世道就给了狠狠一耳刮。
他沉默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他抬起头,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我。
传闻中沈藏拙,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窝囊废,不过运气好,托生在富贵人家。
郑知南在今晚,第二次沉默了,半晌,他问:
“沈藏拙,你才7岁呀,怎么会将人性瞧得这般丑陋?”。
我点头,满目荒凉:
“是,郑知南,我才7岁呀,就被这个世道逼得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