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记得清楚的事不算太多,为数不多的一件便是……
父亲的死。
如果有的选,我希望可以永远的忘记这件事。
但这终归只是可怜之人的妄想罢了。
时至今日,那天的场景仍然在我脑海中存在着,如同一卷陈年的胶卷,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那昏黄模糊的画面,我虽然看不清,却仍能详细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使得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这件事也还是能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难忍的剧痛。
……
那天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雨了。
天灰蒙蒙的,湿冷的风将四周环境的一切都染成了冷色调,让人心中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压抑。
那天母亲事先看了天气预报,所以给我准备了一件小雨衣,放学时,我穿着雨衣,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排着队,有序的乘上校车。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倚着冰冷的窗感受着车外的淅淅沥沥,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立即回家。
校车到站时,我本该是一如既往的一个人回到家的,但站台的一个高大的身影却瞬间吸引住我的目光,让我原本还被这天气搞得有些阴郁的内心就立即被喜悦所充满。
父亲平时呆在家里的时间都非常有限,更别提过来接我了,那时的我面对父亲这意外的到来简直比拿到最心爱的玩具还要开心。
“爸爸!”
我大叫着扑进他的怀里,此刻所感唯有兴奋与惊喜,全然不会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父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冲击的有些身形不稳,而由于一只手拿着雨伞的缘故,他只得一边用另一只手抱着我那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的身躯,一边稳住自己的身子。
他将我的雨帽一把掀开,伸出大手猛得将我的头发揉乱,大笑道:“哈哈,臭小子,想不想你老爸我啊!”
“想!”
我并没有故作傲娇,而是说出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放开抱紧父亲的双手,抬头看向对方,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似乎因为我的话语愣住了,他整个人呆滞的仿佛与周围空间脱节了一般,过了几秒才回过神。
他再次笑了,并且温柔地抚摸了我的脑袋,轻轻低语道:“老爸我也想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当时觉得父亲哽咽住了。
而且那时尚还年幼的我十分困惑,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展露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明明我们父子难得聚在一起。
后来我才明白,那时的他,或许早已知道自己陪不了我们多久了。
就这样,父亲一手举着雨伞,一手牵着我的小手,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他一起回家。
然后,我们站在最后一排斑马线前,人行道上亮着红灯,数字正从五十九倒数着,只要等绿灯亮起,我们就可以穿过斑马线走到小区外围的街道上了。
而就在数字倒数到三十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父亲忽然开口了。
他用一种十分低缓而又低沉的声音问道:“浩鸣,你说如果有一天爸爸我离开了你们,你能照顾好你妈妈吗?”
幼时的我太不懂事,丝毫没有听出父亲的话外之意,只是凭着感觉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爸爸你不是经常离开吗?”
“说的也是,哈哈!”
父亲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他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不合适,于是他最后打了个哈哈,让我不要过多在意。
很快,倒数归为零,绿灯亮起。
父亲再次将我的手握紧,用温柔的声音指引着我回家的路。
“好了,浩鸣,我们走——”
“嘭——!”
一阵呼啸而过,风大的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而等那些珍珠大的雨珠一滴一滴的打落在我的头上时,我这才意识到雨伞掉了。
“爸……爸爸……?”
我用着怯懦的声音呼唤着,希望可以快些得到父亲的回应,因为就在刚刚,父亲的手不知什么原因在那一瞬间完全从我手中脱开,惯性让我险些跪倒在地。
更重要的是,我感受不到他还在我身边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之大的不安感。
同时,四周逐渐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浓,而在呼唤无果后,我终于是颤颤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景象我永远也忘不了。
父亲的身子倒在混合着潮湿味与血腥味的水泥地上,无情的雨水好似要吞噬这个只想和儿子一起回到家的男人,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裤子与上衣,皮革与棉质被雨水敲打出不同的声音,谱成一首令人绝望的镇魂曲。
此时我仍不相信那个我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我只是木然的移着脑袋,希望可以看到父亲的脸。
希望他仍可以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与我游戏时装死瘫倒在地,然后又在我被吓哭时贱兮兮的跳起来,张牙舞爪道。
“嘿嘿!老爸我还生龙活虎的呢!”
但我看不到……
我看不到父亲的脸……
因为……
因为……
那里只剩一些零碎的血肉碎片了。
“啊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残酷事实冲碎了我的理智,我跪倒在地上抱头痛哭,我将头死死低下的同时更将双耳捂住。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只想让这场噩梦快点过去。
为此,我发了疯似的大叫,跟头孤零零的野鬼似的。
……
父亲的死对我而言冲击太大了以至于我甚至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只是将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
我不敢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据说尸体毁坏到那个程度,就连遗容师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也只能在父亲脖子以上的部分盖上白布以作收场。
而我,应该是除了遗容师以外,为数不多的见到过父亲遗容的人了。
父亲凄惨的死样与丧父的疼痛将我的理智撕碎,我想逃避这样的现实,逃避父亲死掉的现实。
为此,那时的我,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母亲和妹妹劝过我很多次,但我将她们全都拒之门外。
就连母亲送过来的食物我也从来没动过口。
然后夜晚,我用被子将自己颤抖的身体裹住,睁着眼度过了一夜。